天知道

　　天下第一门收新徒弟了，这是近年来江湖中的一件大事。这个天下第一门，号称收的是天下第一流的才俊，学的是天下第一流的武学，当的是天下第一流的大侠，总之是万事争抢第一名，绝对看不上第二。
　　这天下第一门收新徒弟，江湖人士很高兴，因为或许他们也有希望被天下第一门门主看上了，收去传个三招两式的，以后下了山那不是横着走？非江湖人士也很高兴，因为这天下第一门收的新徒弟是谁？皇帝的外甥啊！听说天下第一门出来的高手都是以一敌万的，这皇外甥以后又了出息，他们就再不怕蛮子来找麻烦了不是？
　　当然他们都没有周繁高兴。

　　周繁是谁？
　　在天下第一门门主没有新收这个徒弟之前，他就是小师弟，现在他后继有人了，他能不高兴么？以后有师弟可以代替他受人使唤了，以后有师弟可以任他使唤了，他能不高兴吗？一想到以后做饭的时候有人给他洗菜，吃晚饭有人给他洗碗，他就高兴地直咧嘴。
　　请不要说周小侠胸无大志怎么张口闭口就是饭，毕竟人家在天下第一门的主要工作就是做饭。曾几何时，周繁跟着他爹，在京城有名的满香楼里打下手。他爹是天下第一的名厨，从小在厨房长大的他，手艺也不会太差。
　　后来有一天，他师父出现了。周繁记得那天他师父拉着他的手，亲切地说，以你的资质，难道真愿意以后只是为天下人做饭么？来天下第一门吧！
　　后来周繁就来天下第一门做饭了。虽然也学了武艺，但是每天往锅里撒盐的时候，他又觉得一切没怎么变。
　　而他几个师兄，老大是天下第一圣手的前徒弟，老二曾经是天下第一的园艺师，老三的木工活那叫一个无人能敌，他就是老四。
　　前段时间他听师父抱怨说最近都没有好看的衣服穿，他还以为师父打算收个裁缝。可是没过几天，师父领着李舟云站在了他们的面前。
　　李舟云他娘是皇帝的二姐，他爹曾是有着赫赫战功的将军，后来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了。于是被领进天下第一门时，李舟云已经是个侯爷，也算是武林中领朝廷薪水最多的那个，勉强称得上天下第一。

　　为什么时隔多年收一个李舟云呢？门主说他是有深思熟虑的。
　　这年头啊，世道不太平。前些年皇帝家几个儿子争皇位的时候，老六身后站着的是武林盟主，当今皇上身后站着的是李舟云他爹。事实证明，武林盟主也有站错边的时候。
　　等到当今皇上上了台，这江湖人的生活，可就不是那么好过了。天下第一门就算一直不务正业，却也不幸处于第一波被打击的对象。你想想看，皇帝心中，谁才能称得上天下第一，谁又能跟他抢天下第一？
　　虽然这天下第一门位置比较隐秘，皇帝一下没找到，但是周繁他师父也不愿意一直当缩头乌龟。也不知道他说了什么好话把皇帝最宠爱的外甥骗来了，总之领着他就好像领了一块免死金牌一样，他们吃饭也安心多了。

　　周繁对李舟云说的第一句话是这样的，“喂，你师兄我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还多，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还多，你以后跟着我，要乖乖听话！”
　　之所以说这句话，是因为他师父把李舟云领过来，就直接丢给周繁了。师父还很理直气壮，他说要闭关。可是闭关这个词在这个门派内只是逃避责任的措辞而已，谁不知道啊。吃晚饭要洗碗的时候，大家都闭关了，有种你们辟谷啊！
　　周繁这个人生平最怕麻烦了，可是李舟云入门的时候七岁，长得跟棵豆芽菜似的，怎么看脑门上都写着麻烦两个字。这一年周繁十七岁，本是该准备准备下山勾搭一个美人媳妇回来的年纪了，但是他的人生在最灿烂光明的时候，多了一个拖油瓶。
　　当时李舟云听见了周繁以师兄口吻的恐吓后，真的往后缩了缩，然后问，“你们这里的菜，这么咸呐？”
　　这哪跟哪啊！当时周繁就被李舟云奇妙的理解力气得眉毛跳了跳。更让他生气的是，当他把精心准备的饭菜端上桌的时候，李舟云还小心地用筷子戳了戳，伸出小舌头舔了舔，然后终于放心了下来，认真地转头对周繁说，“周师兄，也没有那么咸嘛！”
　　周繁负责天下第一门的饭菜三四年了，从来收到的只有溢美之词，什么时候被嫌弃过？看着李舟云那张认真的小脸，周繁恨不得掐死他。

　　而那，还只是一个开始。
　　负责带李舟云，也就是说要负责他的起居饮食，武艺学习。李小侯爷恐怕是从小没自己干过活的，刚来头一个月都不会自己穿衣服。每天周繁准备好早饭去挨个敲门的时候，总发现李舟云房间里好像修罗地狱，他总能用衣服把自己裹得像个蚕茧。
　　学武那就更糟糕了。周繁深刻怀疑小侯爷被师父骗来的时候只学过一个道理，君子学必好问。这学武艺又不是做学问，问那么多周繁也答不出来啊。
　　比如，“为什么同样一招，大师兄使出来的是斜刺一剑，而周师兄使的是横撩呢？”
　　比如，“为什么这一招一掠惊寒后面跟着的是一动绝雪啊，似乎连这一招一影追风更顺手一些吧？”
　　比如，“为什么你说这套武功每剑都只能用六分力，留四分呢？”
　　比如，……
　　还没有过去半年，周繁就扑进师父的房间里，把菜刀狠狠地摔在师父面前，“要是还想吃我做的饭，就别让我带着李舟云那家伙。”
　　师父低头看了看菜刀，再抬头看了看周繁，微微一笑，“那你跟你几个师兄们商量一下？”

　　身为同门师兄弟，的确是应该互帮互助的。周繁的师兄们也非常友好地给了他很大的帮助。大师兄及时地在周繁身上插满了金针帮他疗伤，二师兄在他门前的花园里多修了些装饰顺便添了点奇门遁甲，让他饭后百步走，却死活走不到屋里。三师兄则督促他应彻夜研究武学秘籍，刻苦程度需头悬梁锥刺股，反正第二天起床，周繁是一手捂头一手捂屁股地走出来的。
　　两天后周繁遍体鳞伤，李舟云抬头看着他哀声叹气的模样，忽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关心地问他，“周师兄你还好吧，没事吧？”
　　低头看李舟云那白净的小脸和纯净无暇的双眼，周繁突然觉得有这样一个听话的师弟也不错。而且比起他那些恶魔般的师兄，有这样一个师弟真是太不错了。就算这孩子问题稍微多了一点，可是身为大厨的周繁，还怕堵不住李舟云的嘴么？
　　接下来的日子里，周繁开始点心不离身。
　　“为什么……”
　　一个绿豆糕。
　　“为什么……”
　　一个桂花糕。
　　“为什么……”
　　一个玫瑰凉糕。
　　慢慢的周繁习惯了躺在李舟云练剑空地的旁边，守着一盘糕点，集天地之精华睡白日之大觉。当李舟云跑来问这问那的时候，顺手用一块糕点塞住他那张多话的嘴。

　　就这样过了两年，皇帝想他外甥了。
　　李舟云离开那天，闭关的全都出关了，可是李舟云却只拉着周繁一个人的衣服不肯走。
　　“小师弟，等你回来的时候，我再做点心给你吃。”周繁这时候也有点心软。
　　“四……四师兄，”李舟云哭的直抽气，话都说不连贯了，“等……等我回来……点心……点心能别那么粘牙么……我……我牙疼好……好几天了。”
　　周繁听见了，再度有了想把他掐死的心。
　　可是真等李舟云走了，周繁又是那个最落寞的。
　　师父背着他偷偷笑，“老四就是这个样子，刀子嘴豆腐心。当年养只兔子，天天威胁兔子要杀了它。可是真正炖了兔肉，就是他不忍心动筷子。”
　　他们津津有味的吃着周繁做的菜，做菜的那个人辟谷去了。

　　李舟云说是很快就回来，可是他迟迟都没有回来。
　　这几年周繁下了几次山，山下的确有佳人，而且不少，但是周繁却一个都没看上眼。他对那些听说他是天下第一门的，所以飞扑进他怀里的女人毫无兴趣。
　　李舟云离开的第二他收到了一封信，里面是这样写的。
　　今天母亲要给我定亲了，问我纤云公主和慧云公主我喜欢哪一个。我说我都不喜欢，我喜欢四师兄。
　　周繁看着信摇头，笑李舟云童言无忌。
　　李舟云离开的第三年，他又收到了一封信，里面是这样写的。
　　今天灵云郡主说以后要嫁给我，我拒绝了。她哭着问我喜不喜欢他，我说我喜欢四师兄。
　　周繁看着信还是摇头，笑李舟云多大了还说这样的玩笑话。
　　李舟云离开的第四年，他还是收到了一封信，里面是这样写的。
　　今天皇上要给我指婚，要我娶五公主，我拒绝了。我跟他说我喜欢四师兄，他生气地赏了我一顿板子。
　　周繁看着李舟云写着喜欢的那句话，第一次觉得他好像把那几个字写得特别深特别浓。他突然想起来，那一年李舟云已经十三岁了，不该说他还是个孩子在说孩子气的话了。
　　把信折好放回抽屉里，周繁突然觉得眼睛有点酸。他好几年没想念跟在他身边的豆芽菜了，这突然思念一下，觉得心里真挺难受的。
　　李舟云离开的第五年，他没有写信。那一年朝中大乱，李舟云的娘生了一场病，没熬到冬天。他的小叔叔被安上了谋反的罪名，判了一个诛九族，整个大家族除了李舟云，全都成了刀下的孤魂。皇上念在他和李舟云还有一点血亲，总算没让他去死，只是削了他的侯位，让他从此成了平民百姓。
　　听说这件事的时候，周繁突然想起李舟云写给他的那些信，心里越发酸楚。不过这份酸楚很快就成为大家的酸楚了，连着几天周繁做菜都把醋当酱油，把糖当盐。

　　李舟云回来那年，他已经十五岁了，也离开了足有六年。不知道是不是走了太多的路，还是一路上没有吃什么东西，刚回到天下第一门，他就生了足有六天的病。还好门里有个神医，不然怕是命都救不回来了。
　　这几天守着照料他的，当然还是周繁。他听见李舟云一会儿说“陛下饶命”，一会儿说“我不娶她，我就是喜欢四师兄”，一会儿又说“四师兄我喜欢你”，他的心软成了豆腐，又碎成了豆腐渣。
　　他摸了摸李舟云的头发，又低头凑上去，亲了亲他干裂的唇。

　　后来日子又变得和很多年前一样了。
　　天下第一门的小师弟依旧成天和他四师哥在一起，他四师哥还是要负责照料他的生活起居，武艺学习，不过还多了某项个人问题。当年周繁是不太愿意照顾他的，现在周繁虽然还是不太愿意，却更不愿意把这项活推给别人做，所以也就勉为其难了。
　　李舟云依旧喜欢问“为什么”，但是周繁显然已经找到了比点心更好用的武器。他每次低头看见李舟云被亲完后惊得满脸通红眼睛瞪大的模样，都忍不住勾起嘴角，心情大好。
　　有天李舟云问他“为什么会喜欢我呢？”
　　周繁叹了口气说，“天知道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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