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识年

　　沈尉说，人死之后要过一座奈何桥，在奈何桥上得喝一碗孟婆汤，喝过之后前尘尽忘，故转世之后不会带前世记忆。
　　冷朝言登时吓得脸色苍白，战战兢兢的回道，不喝不行么？你知道我不吃陌生人给的东西。

　　沈尉和冷朝言是同一个师门的，因此他们俩最直接的关系应是师兄弟。但若是与他们俩稍微熟稔一点的人，都认为有个词更符合他们俩的关系——冤家。
　　当年他们俩没入师门前，一个住城东头，一个住城西头，一个是名门之后，一个是落魄贵族。去学堂的时候，沈尉众星捧月地坐在最前头，冷朝言捏着枝破毛笔蹲在角落。先生问个问题都先问沈尉，沈尉也理所当然的都答得出来，却没人注意到冷朝言也在小声念着同样的答案。
　　再后来，沈家认识了一个贵人，就是他们的师父。不知道到底是沈家怎样讨得了师父的欢心，反正师父就答应收沈尉为徒弟了。
　　结果师父找来云霞打算腾云回他们的山头去，路过一幢破屋有个人痛苦的□□。当时沈尉正想着怎么在师父面前好好表现，所以就特乖巧的说，师父，咱们去救他吧。当时冷朝言喝了毒蕈汤，中了毒正捂着肚子在地上打滚。沈尉的师父从天而将给他塞了颗仙丹，从此之后冷朝言就成了沈尉的师弟。

　　其实后来沈尉特别后悔说了那句话，那颗仙丹抵多少仙元啊，够他练几十年的了，这样就便宜了冷朝言，太可惜了。
　　在灵山，沈尉可没有之前的风头了，人冷朝言比他修为好，打扮一下也比他显得粉嫩，那些同样修真的人看了冷朝言那粉嫩劲，都巴巴的围了过来，谁还管他沈尉了？气得沈尉把剑连连往石头上劈，就当把冷朝言给砍了个千百遍。
　　可是这灵山集天地灵气的石头还不少，他劈的这块就是，当天晚上就给沈尉托梦了，凄厉地质问沈尉“你怎么老砍我”，吓得沈尉一晚上没睡着觉。
　　当然也不是没人记得沈尉的，首先他师父记得他，再怎么说也是沈家托付来的，还是要好好照顾。此外，冷朝言也是非常记得他的。
　　当年在学堂，众星捧月的沈尉没少给冷朝言白眼，偏偏冷朝言也没那么宽广的胸怀，虽然因为这个人的一句话他捡了一条命，不过当年在学堂受的气也不能不报回来。
　　最初两个人还比较正常，比的是你比我学的仙术好，我比你练功练得勤快。到了后来这种比较已然走火入魔，有一次大师兄路过，听见他们俩吵架是这样的：
　　“我的沈字是三点水，比你的冷字多一点水！”
　　“可是我的名字比你多一个字来着！”
　　大师兄登时就很抓狂，回报了师父，说两个小师弟心不够沉静，至今还没有做到无欲无求的境界。师父也知道他这两个徒弟的品性，摆摆手说，这个为师也没有什么好计策，就由着他们吧。

　　可是比较爱管闲事的大师兄还是跑来和他们俩谈话，说，“两位小师弟……”
　　这话还没说完，两个人已经一齐跳了起来，“话不能这样说，我们俩之中，他才是小师弟！”说完一齐把手指指向对方。
　　按理说他们俩之中，师父的确是先遇到了沈尉，但是拜师那天是他们俩一起拜的，而且冷朝言的修为一直比沈尉好一点，所以冷朝言总觉得沈尉才是那个小师弟。为这件事他们已经吵了好多回了。
　　最后大师兄终于明白，他师父的尊尊教诲是多么的正确。自此之后，灵山上就常常传出他们俩的争吵声，且，无人愿管。

　　后来师父觉得这不行，咱灵山清净之地，不能老被那种“我今天比你多吃了一碗饭”的争吵打搅了大家的清修。他也琢磨着这两个小家伙上了山好几十年了，还没有让他们游历游历，干脆就让他们下山走走。
　　就这样，沈尉和冷朝言就给派下了山。
　　站在山脚，沈尉说，“咱们去京城吧！”
　　冷朝言却不高兴，“我想去江南。”
　　沈尉也不愿依他，又提议，“那么去大漠看滚滚黄沙如何？”
　　冷朝言哼了一声，一脸鄙视，“黄沙有何好看，咱们还是去雪山吧！”
　　沈尉回头看看灵山上的皑皑白雪，一拳敲在冷朝言头上，“你猪啊，我们为什么要千里迢迢，跑去看另一座雪山？”

　　最后两个人也不知道该去哪里，不如就随便走走。
　　几十年过去，尘世间已大不如前，当年他们那个皇上驾崩好些年了，当年的几个皇子争斗完了，现在换当今皇上的几个皇子争斗。
　　坐在小茶馆听茶博士说故事，冷朝言不由感慨起来，“怎么都过了这么久了，我还真没感觉。”
　　沈尉挠挠头，也同样如此觉得，只是不想对面前人说那句，“我也是。”
　　和这个人吵了争了这么多年，朝夕与共了这么多年，按理说相互讨厌的话时光应该过得艰难，为何在他们看来那玩意过得飞快呢？

　　走到当年他们家旁边，冷朝言突然说，“我想去看看老张。”
　　老张是当年冷家的老仆，但在冷朝言看来，老张跟他亲爷爷差不多，因为他从小克爹克娘，从记事开始就没有亲人只有这个老张。
　　沈尉斜了他一眼，说，“你是真不记得还是假不记得，当年师父给你塞仙丹的时候，老张都咽气了。”
　　冷朝言很是落寞，却又说，“那老张总有转世吧，我想去看看他。”
　　沈尉叹了口气，“人死之后要过一座奈何桥，在奈何桥上得喝一碗孟婆汤，喝过之后前尘尽忘，故转世之后不会带前世记忆……”
　　沈尉后面还想说，你以为老张还记得你么？可是却被冷朝言打断。
　　“不喝不行么？你知道我不吃陌生人给的东西。”
　　沈尉看着面前人被他一句话吓得一脸惨白，按理说他应该鄙视他几下，不知为何，那一刻沈尉有点心疼。

　　沈尉想起了很早之前，那不知道是四十年前还是五十年前了，当时他和冷朝言还在一个学堂念书，被先生夸奖了之后得意洋洋的坐下，回首一瞥，看见一个穿着粗衣的瘦小男孩笑得得意，仿佛刚才答对问题的人是他一样。
　　冷家在城里也是有名的，冷朝言的爷爷那一辈也算人才辈出。只可惜他的爷爷当年站在五皇子的一边，最后成了皇帝的却是八皇子，从此冷家就再也没有被重用过。冷朝言他爹是个才子，就是因此自暴自弃，整日沉迷声色，没多久家就给败了。
　　对于那个穷困潦倒的冷朝言，本来沈尉是从来都看不入眼的。但是一旦注意到，他却又好像移不开注意了。
　　沈尉发现，冷朝言统共就两套衣服，尽管如此却每天都会更换。纵然是梅雨季节，穿着带潮气的衣服也绝不穿脏衣。
　　沈尉发现，冷朝言的文章写的极好，却是一副叛逆的口吻，先生看了总是连连摇头。
　　沈尉发现，冷朝言喜欢在别人答先生问的时候轻轻念答案，其实他学问也很不错，只是冷家误了他。
　　沈尉发现，当他被一群人围着走出教室，回头高高在上的看冷朝言的时候，冷朝言总是毫不畏惧的与他对视。
　　这么多年，他一直都没有去想，当时他是真不知道那房子是冷家，那□□的声音来自冷朝言么？恐怕不是吧，那个声音，就算在一群人叽叽喳喳的教室里，他也能听见，更何况那时？

　　看着冷朝言那被吓傻的面孔，沈尉知道，那是因为这家伙当年被一碗毒蕈汤害得，从此不保险的东西不吃。这样看着，他不由笑了起来，“你傻啊，你现在还能死么？”
　　他们都修出了元婴，从此长生不老，没想到冷朝言还害怕这个。
　　冷朝言摸摸头，恍然大悟，“是啊。”
　　“不过我看你要死也挺麻烦的，要你喝那孟婆汤，孟婆她老人家得先跟你做了朋友，然后自己先试喝一碗，然后你才肯喝吧？”
　　冷朝言连连点头。
　　“也不知道孟婆她老人家喝了她自己做的汤，会不会也前尘尽忘。”他说着，再次笑出了声。
　　这下连冷朝言也笑了，那一直没长开的娃娃脸，使他一笑起来总是能让人看着愉悦。
　　沈尉侧头看见了，一时恍惚，竟然张口就说，“朝言，我们……以后不吵了吧？”
　　冷朝言没发现沈尉已经改了称他的方式，摇着扇子摆架子，“行啊，只要你以后都不跟我吵，我当然也不会跟你吵。”
　　“什么？！明明之前都是你先跟我吵的！”
　　“你说什么，咱们回灵山让师兄们作证，到底每次都是谁先挑起的话头？！”
　　……

　　灵山，大师兄给师父斟了一杯茶。
　　“师父，你说，这次下山，两个小师弟能和好么？”
　　师父嘴角露出一抹薄笑，“那怎么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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