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灯火

　　事情往谁都没有想到的方向发展，只能说造化弄人。
　　苏衡、徐兼、祖父，以及那跪在宫门的上千百姓所想要救得人，最后还是死了，不是死在帝王的屠刀之人，而是一场无法预料的疾病。
　　“不要这样看着朕，朕若想要杀他，不会用这样的手段。”低头审阅奏折的苏逾被我长时间的目光注视盯得有些发毛，终于忍不住开口。
　　“臣妾未曾怀疑过陛下。陛下惜才，行事君子，不会让一个大侠连最后的体面都无法保存。”只是郭解的死法，死于风月之病，一代大侠的名声算是毁了个干干净净了。若不是苏逾，会有谁，这手段未免太阴狠了些。取人性命不算，还毁人名声。
　　他起身，将刚刚放在一旁的补药递给我：“太医不是说了你胎像不稳，还这样四处走动，可以吗？”
　　接过他手中的药，一饮而尽，忍不住皱眉，真够苦的。
　　“陛下如今左拥右抱，有美相伴，臣妾还当旧人早不在陛下眼里了？”几句玩笑话倒是叫他变了脸色。
　　“彦英的住处安顿好了，朕会让她搬出未央宫。”他这样解释，倒是让我觉得有些心虚起来。
　　“臣妾不是这个意思。彦英是陛下下诏册封的妃子，即便长留未央宫，旁人也不会多言什么。”见他表情仍然肃穆，忍不住伸手抚平他皱起的眉头：“臣妾来此是想谢过陛下，放过郭解一家。”莫廷芳断案，判的是满门抄斩，倒是他笔下留情了，驳了回去。
　　“朕并不愿意放虎归山，遗留后患，只徐兼和韦相、衡王为他多番奔走，他又无辜惨死，若朕不松口，岂不是坐实了杀人灭口的谣言吗？”他倒是一点都不隐瞒自己的想法。
　　“明日榆林阁落成，同朕一同去吧。”
　　榆林阁，太学教授之地，是苏逾为了长安数百名太学子弟新建的府邸。苏逾限定了高门子弟进入太学的名额，进入太学的高门子弟需要通过专门的考试，试卷由陛下亲批。这算是对以往举官制的一种改良。提出这个想法的彭怀也因此而受苏逾封赏，册封为右相。
　　因祖父上回和苏逾大吵一架，言辞之间多有倚仗相权威胁皇权的意味在，陛下终于下定了决心，将自己一直暗暗扶植的内朝官员推向台前，彭怀就是内朝中的领军之人。
　　除了彭怀之外，莫廷芳执掌廷尉一职，官位不变，俸禄加倍，赵天德、高容成、王凌和韦烨都受到不同程度的封赏，掌握了一定的实权。
　　内朝与外朝，丞相与帝王之间的较量已经日趋明朗。
　　“怎么不说话，在想些什么？”他握住我的手：“太学是昔年彭怀和你所想的，如今成为现实，你似乎不怎么关心？”
　　祖父那句后宫不得干政，犹如当头棒喝。我的夫君是一朝天子，有他自己的决断明判。如今我为后宫之主，不能再凭昔日自己的想法随意开口，妄自干涉。
　　“太学若能取得成效，于陛下日后削藩，也是好事。臣妾自然高兴。”
　　“此次太学之事，除了彭怀，徐兼也出力不少。”
　　“徐兼？”
　　“彭怀建议以考代推，而徐兼则建议各州安排名额推举贤德之人进入太学。这些被推举之人需要同样接受考验，过关者留在太学学习，日后回到原州府为官，为朝廷出力。若是不过关的，则以举荐不力处罚藩王，削减封地。”他对徐兼倒是十分欣赏，一点没有当初说他小聪明的那股子不屑在。
　　不过，徐兼的法子确实不错，限定名额，让州府推举，拿出真正有用的人才来，一方面削减了他们的实力，另一方面，这些出自各州府的人才对当地的认识一定比远居长安的人来得透彻。若藩王随意敷衍，也正好借此打击他们。只不过——若那些人心系旧主，未必能够听从朝廷调遣，还极有可能成为藩王安插在长安中的眼线。
　　“藩王举荐的人才父母兄弟皆入长安，日后为官，单身赴任。”原来他都想到了。
　　“陛下英明。”
　　“这不是朕的主意。说来若非徐兼执意留任宜州，他与彭怀之间如何取舍，朕也着实也费些心思。”他扶我起身，“久坐困乏，朕送你回去休息吧。”
　　榆林阁在长安城右侧，位置有些偏，阁高耸入云，夜间登楼，有手可摘星之感，楼内布置典雅精致，物件一应俱全，方便太学生在此食宿学习。太学授业恩师皆是当代大儒，名扬天下。更有沙场健将，亲授武艺。保证这些太学生若学成，都是文武兼备。
　　“陛下和娘娘亲至，老臣代太学上下谢恩。”说话的白须老人叫樊城，是北宁有名的帝师，是先皇以及苏逾、苏衡和一众皇子的恩师。让他接管太学，可见苏逾对太学的重视。
　　“先生多礼。劳动先生以安养之年，还要替朕操劳太学之事，是朕有愧。”苏逾对他极为敬重，苏逾初初为君，遇到不少棘手之事，多是樊城先生给予他意见帮着解决。就连祖父见了樊城先生也不得不称一句晚辈，退守一旁。
　　“陛下言重，见我北宁人才济济，老臣心中安慰。陛下对老臣如此厚望，老臣定当尽力。”他说着瞥了一眼站在一旁，刚刚一直臭着一张脸的祖父，祖父见了他看了过来，也只得老老实实的上前。
　　“老臣参见陛下。”前些日子，他们俩有了口角，祖父当即称病不朝。今天出现在这，看来是樊先生做了不少工作了。
　　“前些日子，朕与相爷有了口角，是朕思虑不周，还请相爷不要记怀。”谁都看得出来，苏逾这话只是面上的，估计心里还对祖父那冒犯的话还气的牙痒痒的。
　　“是老臣冒犯陛下了。还请陛下恕罪。”被樊先生笑眯眯的望了一眼，祖父一脸不情愿的请罪。
　　进了榆林阁，就见一排排齐整站着的太学生，除了一些眼熟的世家子弟，多数都眼生。看来限制人数是有了一定成效的。
　　“你——”
　　一而再再而三的见到他，我不会把他当成是巧合了。
　　“皇后。”我的反应引起了苏逾的怀疑：“怎么了？”
　　“没事。日头有些晒。”瞥见他衣服上的宜州标志，他是宜州举荐的人才，是宜江王的意思还是——顾长月的意思？
　　寻了个苏逾和樊先生谈话的空当，把韦娘偷偷将云珩叫了出来。
　　“你怎么会在这里？”指了指他身上的衣服：“怎么会——成了宜州举荐的人？”
　　他张大眼睛瞪着我，却并不回话。
　　“那日徐兼带你离开前，你想对我说什么？”徐兼那游离不定的态度，一定有事。
　　“想知道的话自己去问他吧。横竖不是好事。”他撇过头去，一脸的不耐烦，转身想要离开。
　　“等等。”几步挡在他的面前：“陛下已经赦免了郭解一家，你的目的也达到了，若无旁事，还是离开长安为好。”
　　“陛下要物尽其用，人尽其才，我来这儿有什么不妥吗？”他恶狠狠的回答，好像眼前的我干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一般。
　　“你来这，真的是想为朝廷效力？”为什么他这表情一点都没有为国效力的意思，更像是要活剐了苏逾一般：“若真是这样，还是收起你脸上的煞气吧，陛下可并不喜欢被人这样瞪着。”他这态度并不只是对着我，刚刚对着苏逾时似乎更加明显。
　　云珩离开的时候，和徐兼侧身而过，我目瞪口呆的看着徐兼抬手打了他一巴掌，然后他捂着脸沉默的低着头走过却始终不发一言也不还手。
　　“你总是来无影去无踪，叫人捉摸不透。”郭解的事情解决了，连衡王都已经回了封地，我以为他也一并回去了。
　　“太学的事情还没有处理完，还会在长安中暂留一段时日。”猜出我的心思，他直接开口：“你有孕在身，还是多在宫中，不要随意走动。”他那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好像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一般。
　　“是不是，是不是出什么事情了？”
　　“没事。”他摇头，转身想离开。
　　“徐兼。”他没回头。
　　“顾长月。”他顿了顿，脚步依旧没有停下来。
　　“哎呦！”我捂着肚子叫了一声，他才急急忙忙的跑了过来，“怎么了？”
　　握紧他的手腕：“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云珩不是会有那种入朝为官，报效朝廷意图的人，那些鬼话我一句都不信。你顾长月也不是一个见了我会顾左右而言他的人，发生的事情与我有关对不对？你信不信，若我想查，即便你也未必瞒得住。我不想从旁人口中得知。”
　　“郭解一家，死了。”他红了红眼睛，声音有些哽咽：“我，没能保住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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