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灯火

　　看见意料之中的人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原本打算好的话却一句都未曾出口。
　　半边红肿的脸，火辣辣的传来一阵阵的刺痛，比起昨晚那一句不信，今天这一举动所表现出来的怀疑好像更让人有切身之感。
　　“让我猜猜看，是谁向你报的信？”
　　“韦安！”
　　伸手握住他高高举起的手，甩开：“刚刚是我没注意，你还没有资格一而再再而三的向我挥巴掌！”
　　“他只是个孩子！”墨谦被我甩开的手慢慢紧握成拳：“你已经逼死了子君，难道连她的孩子都不放过吗？”
　　“我就是这样的人，你不是一直都知道吗？”
　　门扉被过大的力道震动的来回晃动，犹如和着风的伴奏。
　　深吸了口气，撑着椅子坐下，不经意地抬了头，一个人影闪进了视线，只一瞬，很快，消失不见。
　　“太子？”
　　白嫩的小手搭在门扉上，黑曜石一般的漂亮的眼睛注视着我。
　　朝他招了招手：“过来。”
　　他立在原地，并没有动作，看着他拘束紧张的模样，伸出的手放了下来，忽然觉得好笑，我这究竟是在做些什么。打开房门，阳光太过刺眼，晒得人有些晕，我扶着椅子稳住身形。身后却不知什么时候已有一双手小心翼翼的捏着我的衣角。
　　慢慢俯下身子，伸手抚上那张脸，细如美瓷的肌肤，秀气的双眉，带着些婴儿肥的脸颊，却隐隐可见日后的美丽。这是一张能让人回想起很多的人，一张美丽的脸，一个温暖的笑容。
　　眼圈有些发酸，眼泪不由盈眶，等到反应过来，已顺着面颊滑落。
　　“不哭，不哭，呼呼，呼呼。”白胖的小手慢慢替我擦去眼泪。
　　“饿了吗？”牵着他的手：“走，去吃点东西吧。”
　　自从卫子君被废，桂宫已空置了三个多月，只留了几个宫女定时清扫，冷清的可怕。
　　“知道厨房在哪儿吗？”在我们第五次迷路之后，除了肚子发出的咕咕的抗议声之外，苏洛也开始有些坐不住了，扯着我的衣角，伸出手指指着：“这边，这边——”
　　桂宫的厨房并不大，却很精致，也未曾因为暂时没了主人而显得空寂，各种食材应有尽有。
　　“我会做的只有面，凑合吃吧。”挑了一颗大白菜，一小块熏肉，打了水，打算洗一洗，眼前却忽然冒出了一颗土豆。
　　“这个！”
　　高举着土豆的手完全挡住了主人的小脸，那模样倒是有些惹人发笑。
　　伸手揉了揉苏洛的头发，“要努力吃，快点长大啊。不然连颗土豆都可以挡住你了。”
　　厨艺？
　　其实并没有多少厨艺，做出的东西也仅限于能吃而已，或许真的是饿了，苏洛十分赏脸的将面都吃光了，甚至连一口汤都没有剩下。
　　“饱了吗？”接过他递过来的碗，他却没有看我，目光一直流连在锅上。
　　“还要？”
　　他舔了舔嘴唇，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看着他的样子，我忍不住笑出声来，倒是吓了他一大跳，抓着自己的衣袖，紧张的像是一只掉进米缸爬不出去的小老鼠。
　　忽然，他的神情释然了，就像是雨后初晴的太阳一般，一切浓雾全都消散，豁然开朗的笑容。
　　“父皇。”
　　他跑过去，抱住了苏逾的腿。
　　“你——”他满脸惊诧，伸出手指，指了指我的脸。
　　我急忙起身，打算向他行礼，却不想才站稳就踩到了自己的裙角，往前倒去。
　　“小心！”他急忙伸手扶住我。
　　待我重新站稳之后，取了帕子，替我擦了擦下颚的煤灰：“像只花猫似的，偷偷躲在这里吃什么好吃的了？”
　　“煮了点面。”太过自然的动作，太过熟悉的照顾，让我有一瞬间的错觉，仿若回到了幼年，我上树掏鸟蛋摔下来时，他在下头稳稳接住我，替我将头上的树叶取下，犹如温润的泉水一般的语调，“像只小猫似的，都找到了什么好东西了？”
　　“逾哥哥！”
　　意识到自己脱口而出的称呼，顿时觉得有些尴尬，脸也不自觉的红了，还没有等他开口，便低下了头：“陛下别往心里去，妾只是一时——”
　　哈哈！
　　他爽朗的笑声响起，伸手将抱着他的腿的苏洛抱了起来，“东西好吃吗？”
　　苏洛抱住他的脖子，点了点头。
　　“父皇也饿了。再陪父皇吃点吧。”他抱着苏洛往门口走去，望着他的背影，松了口气。
　　可他的脚还没有来得及踏出门口，却忽然停了下来，转头。
　　一步一步靠近过来，
　　“陛下。”
　　他忽然伸手抬起我的下巴。
　　啊！
　　意识到他在看什么，我往后退了两步，摆脱了他的手：“刚刚烧火的时候，不小心撞到灶台了。”
　　他没再说什么，似乎打算相信了，朝我伸出了手，目光停留在我的手上。
　　这是——
　　这样牵手一起走，自从成年之后倒是少有了，多少让人觉得有些尴尬，尤其是苏逾还带着我和苏洛这样溜达了一早上，说是给饭吃，结果连口汤都没有喝上。
　　一路上，他和苏洛说了不少的话，却也没怎么顾得上和我说话。直到逛到了兰亭，他似乎才注意到他们父子俩身边站着的活人我。
　　“安安。”
　　“陛下。”
　　他伸手抚上我略微有些红肿的脸：“灶台很特别，朕会好好研究的。”
　　咦？
　　“朕送太子到彭怀那儿，你好好休息。朕晚些来看你。”
　　伸手摸了摸有些发烫的脸，上头还有他的手掌来不及散去的余温。
　　“夫人，你去哪儿了？”才踏进大殿，韦娘便迎了过来，“你的脸，这是怎么回事？被谁打了？”
　　“打？”
　　“那么明显的五个手指印？是谁干的？”说着话，她已经进了内殿去拿药膏了。
　　手指印？灶台？特别的灶台？
　　有五个手指印的灶台？
　　天呐！
　　我终于明白苏逾走时的话以及他一路上似有若无在隐忍的笑意了。
　　他说的好好研究，是指——打我的人？
　　“这究竟是谁？下手这么重，敢对您出手？难道是——”她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看着我，“是——”
　　“去查查看，宫里谁是墨谦的人。”事情只发生了一天，就连在宫里的太后都不知道，可身为宫外的墨谦却在第一时间知道了。而去还清楚的知道我在桂宫，甚至如入无人之境的进来找我，这个给墨谦传递消息的人，看来并不简单，会是谁呢？
　　“是。”她顿了顿：“对了，太后刚刚又派了人来，我已对来人说了。芸娘偷盗了宫中宝物，所以被处置了。”
　　“你做的很好。”苏逾事亲至孝，很多事情，不愿意牵连太后，让她担心。
　　“只是，奴婢不明白，既然已经知道了芸娘是玉成夫人的人，陛下为何不直接彻查下去？对储君出手，罪名可不小。”她将药箱收拾好。
　　“陛下其实并不信我，事情一出，他便怀疑到我了，可是他还是当即下旨杖毙芸娘。”
　　“那是陛下对夫人心中还存有几分情义——”她想了想，开了口。
　　这是我希望听到的答案，只是——
　　“他已查到玉成指使兰亭侧殿宫人苛待太子，唆使芸娘虐打太子，嫁祸兰亭，却依旧隐而不发。”见韦娘依旧不解，我笑了笑：“后宫是朝堂的缩影。如今朝堂，以祖父和高太尉两股势力为首，二者相互抗衡，才不至于威胁到陛下。若陛下轻易对付其中一家，便容易使得另一家势力独大，难以控制。所以，太子一事，不管是我还是玉成，陛下都只能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找些无关痛痒的人开刀。”我是知道的，那八个被收买的宫人被折腾的很惨，可谓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韦娘会意，有些担忧地看着我：“夫人。”
　　“你不必担心，只要韦家一日不倒，即便陛下不信我，也不会动我。”瞥见一旁的针线：“对了，吩咐下去，收拾一下两位公主和太子的东西。”
　　韦娘有些不解：“这是——？”
　　“这次的事情虽已查明，可陛下为了稳妥，定然不会让太子公主在留在兰亭，应当会安排他们到太后的长乐宫。”正如苏逾自己所言，他其实并不信我。
　　轰！
　　忽然传来一声巨响，似乎连宫殿都跟着震了震。
　　“发生什么事情了？”
　　“是地动！”外头传来尖叫声，门被突然撞开：“夫人，是地动，地龙发威了！”
　　“不要慌，都先退出去！”
　　才走了两步，屋子却又开始震动起来，这回晃动比较明显，较之刚才也显得更加剧烈。韦娘扶着我到了外头比较空旷的地方。
　　才离开屋子不久，这座兰亭却如砂屑一般瞬间倒塌了。
　　惨叫声此起彼伏不断，可地动还在持续，甚至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所有人都不敢动，呆在宫殿外头，等等——
　　苏雪和苏婷——
　　我环顾四周，不由心慌起来：“公主呢？谁有看见两位公主？”韦娘扶住我：“夫人，别急，两位公主应当不会有事的。刚刚震动那么厉害，她们应当知道逃出来的——”
　　主殿是这一年新近而成尚且经不住两次震动，侧殿已建成十余年，恐怕——
　　“来人，随本宫去侧殿看看。”
　　韦娘拗不过我，“夫人在此候着，我去就好。若有消息，再回来禀报。”
　　韦娘走后不久，震动终于慢慢停止了。我带着剩下的宫人往侧殿走去，却发现侧殿并没有多大的损伤，除了一些零星的横木匾额落了下来之外。
　　“公主呢？”
　　“我们找了左厢房没发现人——”
　　“右厢房呢？她们有可能在那儿玩耍，走，进去看看。”吩咐人分头去找，我和韦娘往右厢房去了。
　　轰！
　　震动忽然又开始了，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小心！”韦娘猛地撞过来，推开了我，一块巨大的横木却砸在了她的脚上：“韦娘！”
　　震动只持续了一会儿，便又停止了。
　　起身，顾不得手上的伤，一旁已有宫女过来帮忙将横木抬开，韦娘的脸色苍白如洗，嘴唇都没了颜色。
　　“腿骨大概断了。你们扶着她出去。”
　　“夫人——”不远处有宫人的声音传来，“这边发现好像有两个人躺在床上，不知是不是——”
　　这是右厢房中的一间房间，平常供人小憩，矮榻上用被子抱着的确实是两个人的身影，是苏雪和苏婷吗？
　　只是刚刚落下来的横木和瓦砾以及断掉的廊柱将房间封成了一个死角。
　　“苏雪，苏婷，听得到吗？”
　　还未来得及有所动作，震动却又突然开始了。
　　“夫人，我们还是先回去吧，这边不安全了，如果这仅存的一根横木落下来，这间屋子就塌了——”一旁的宫人出言道。
　　我扶住旁边断成两截的廊柱，不能在这个时候走，如果我们走了，再来一次震动，苏雪和苏婷就没命了。
　　“来人，把这个搬开。”两根廊柱和横木形成一个角落，大人无法进去，可像是苏雪、苏婷那般大的孩子是能够钻出来的。
　　“苏雪，苏婷，听见的话就快些出来。”最坏的打算是她们被东西压住了，动不了。
　　“快点——啊啊——”
　　“夫人，不能再逗留了——”屋顶上不断落下的土，数量越来越多。
　　“继续搬！”
　　震动越来越厉害，所剩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了。
　　“夫人，夫人，”外头传来声音：“公主找到了，找到了！”
　　找到了，找到了！
　　“走！”
　　轰！
　　最后一根横木在我们离开屋子之后，震动了两下，断了，整间屋子塌陷，发出一声巨响。
　　“她们人在哪里？”
　　她的身后慢慢走出两个人影，正是苏雪和苏婷。
　　“我们早就跑出来啦，谁会那么傻的呆在里面啊，你还真是笨蛋——”
　　“你是故意躲起来的？”
　　哼！苏雪仰头看我：“等你救人的话，我们早就死了。我一定会告诉父皇和皇祖母的，你不管我们死活，自己逃命——”
　　啪！
　　“你敢打我？”
　　出手的是韦娘，她瞪大了眼睛，张着嘴，因为愤怒，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你竟敢打我？”苏雪捂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她。
　　我按住韦娘，转头看向苏雪和苏婷：“公主既然没事就好。你们好好安顿公主。”
　　“夫人。”
　　“我——”精神一下松懈下来，眼前一黑，便没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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