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灯火

　　“这是你的新师傅，以后跟着他学做学问，学本事。”我指了指站在跟前的彭怀，对着苏洛简单介绍了一下。几日前，高太尉在朝上提请任命彭怀为右相一事，苏逾虽是准了，可出乎众人意料的却是彭怀主动推辞了，选了一个不起眼的官职——太子太傅。
　　卫子君已成废后，卫国公府遭此大劫，已难成气候。苏洛的太子之位能够保得了多久，尚未可知，即便是暂时保住了，身后没有强大的外戚支持，也是如临深渊，岌岌可危。
　　苏洛扯着芸娘的衣角，卫子君的贴身宫女，也是她的心腹之一，躲在她后头，只露出两只乌溜溜的眼睛，怯怯地望着彭怀。
　　与苏逾幼年时的果敢和锋芒毕露相比，苏洛则显得温和了许多，或许该说是过于软弱了，就连苏逾也曾说过，比起他而言，苏洛更像卫子君，不止模样，还有性子。
　　我走到苏洛的身边，想要伸手去牵他，彭怀却冲我摇了摇头，俯下身子，单膝跪在地上，对上苏洛的目光：“下臣彭怀，见过太子殿下。”而后不知从什么地方掏出了一支弹弓。苏洛的眼神亮了，不自觉地就伸出了手，在我和芸娘的目瞪口呆之下慢慢朝彭怀走了过去。
　　“这是——”我看向依旧跪在地上的彭怀，他的目光却始终停留在苏洛的身上。
　　“这个是我的。”苏洛伸出的手有些犹豫不决，在快要碰到弹弓的时候，马上收了回来。
　　倒是彭怀一把握住了他的手，将手中的弹弓放到了他的手上，直视他的目光，面上神情严肃的仿若站在他面前的不是一个五岁的幼童，而是一个俾睨天下的君王：“殿下，该说平身了。”“平身？”他歪着头看向彭怀，见彭怀冲他微笑，这才小声开了口，说了句平身，然后不住的回头观察我的表情。
　　他是害怕我的，即便我不曾苛责过他，但是他依旧从这宫里其他地方听到各种关于我不喜欢他的母亲，不喜欢他的传闻。
　　我没有说话，只是默默转身，打算离开。我想我明白彭怀的意思，他是真的打算将苏洛作为主人来侍奉的。他给予他十二万分的尊重，让他意识到自己是这江山的主人，是天子的儿子。
　　当然，除此之外，还有——
　　“照顾太子的只有这些人了吗？”我扫了一眼跪在面前的四名宫女和四名太监，他们低垂着头，不住颤抖着肩膀，身上散发出明显的惧意。
　　“太子的弹弓是谁拿走的？”那个弹弓是苏逾送给苏洛的，只是为何会出现在彭怀手上，想来我不注意的这段时间发生了不少事情。
　　“是，是太子殿下不小心——掉，掉的。”开口应答的是偏殿的管事宫女，卫子君被废之后，苏雪、苏婷、苏洛三姐弟便搬到了兰亭的偏殿，由我负责照看。
　　“起来回话。”我走到那宫女的面前，她正抬起头，猛然对上我的目光，而后很快便低下了头，双手在胸前微微颤抖着。
　　“你在害怕什么？”我拉住她的手，她却扑通一下跪倒在地上，开始不住磕头，地砖发出砰砰砰的声响，仿佛要穿透屋顶一般，再看地上，已沾上了血迹。
　　我并没有阻止那个宫女，也没有出言去苛责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一下一下地磕着头，直到她的身形开始晃动，我朝韦娘使了个眼色，她会意，走了过来，伸手拉了那宫女起身。
　　“虽是掉的，你们做下人的，也算照管不周。刚刚那些，便算罚过了如何？”
　　“谢夫人！”失血过多，她的声音已显得有些虚浮。
　　出了侧殿门不远，便看见苏雪和苏婷两姐妹在扑蝶，苏雪一身黄衣，扎着两个羊角辫，笑起来，眼睛成了两轮弯弯的月牙，手里握着网子，在前头跑着逗着后头的苏婷，笑得十分开心。后头追着的苏婷，绿色纱裙，浅笑梨涡，手里拿着的网兜里已有几只蝴蝶。
　　“姐姐，等等我！”甜甜懦懦的声音渐渐清晰，直到——
　　“哎呦！”撞向我的苏雪，一个不稳，砰的一声摔到了地上。
　　脸上笑意顿失，显得有些气恼。
　　“哪个不长眼的狗奴才——？”脱口而出的话在看到我之后微微变了语调，“哼！”她迅速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转身跑向后头呆住的苏婷，拉起她的手，“我们走，这儿不好玩。”
　　苏婷有些不安地看着我，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同我打个招呼，可不及她多想，苏雪已经连拉带拽的将她拉走了。
　　“夫人，没事吧？”韦娘有些担忧地看着我：“刚刚那一撞，力道也不小，天家公主，也这般没规矩。两位公主，是该好好管教了。”
　　“没事。我们回去吧。”我并没打算去修补我和卫子君三个子女之间的关系，我深深明白。将来，我会成为皇后，我会生下我和苏逾的孩子。我待他们三个也永远不会像他们的母亲那般，他们对我也将永远存在戒心。甚至在不久的将来，我们或许还会站在对立的方向。
　　我的气色并不是很好，苏雪那一撞，虽我嘴上说没事，可回了兰亭，肚子便开始疼了。看着我发白的脸色，韦娘急急忙忙去请了太医来。
　　“是动了胎气，老臣开些安胎的方子服用即可。”替我把完脉，明太医开了方子，交给了韦娘：“夫人这几日，可有烦心事？”
　　“太医此话何解？”
　　“夫人脉象虚浮，郁结于心，气血不畅，思虑过甚，对养胎不好。”
　　“嗯，许是立后一事，筹措之事繁杂，过于劳累了。”韦娘在一旁解释道。
　　明太医没有再说什么，嘱咐了一下药方，以及需要注意的事情，便起身告退了。
　　他是太后的心腹，深受太后器重，对我倒也算得上尽心，只不过也止于尽心而已。
　　服药后不久，我便歇下了，期间苏逾来过一次，我虽有些意识，却迷迷糊糊，打不起精神应对他，索性闭了眼睛，装作睡着了。他见我睡了，却也没走，而是合衣躺在了我的旁边小憩。
　　一刻钟后，有脚步声传来。
　　“谁在外头？”他侧身，替我掖好被角，翻身下床。
　　“回禀陛下，是太子。”
　　是成东的声音，苏逾的贴身侍卫。
　　苏逾与昭颜成亲十年，却没有子嗣，倒是和卫子君，生了两女一子，苏洛是他的长子，也是独子，他待他是好的，至少现在还是的。
　　“让他进来吧。”
　　“儿臣给父皇请安。”接着是扑通两声，膝盖着地的声音，而后是一个尖锐的女声。
　　“求陛下给殿下做主啊！”这是——
　　芸娘的声音！
　　苏逾似乎也有些被吓到了，顿了一会儿，才开口，“怎么回事？”
　　托那两声铿锵有力的跪地声，我已经完全被惊醒，隔着屏风，可以隐隐约约看到两个跪着的影子。一个是苏洛，另一个是芸娘。
　　“求陛下救救太子殿下吧！”芸娘的语调已经带了一些哭腔，显得悲痛万分，我起身，走到屏风前，探出头，望了眼，见她正掀开苏洛的衣袖，上头却布满了触目惊心的伤痕。
　　“这是——”
　　震惊到的不止是我，还有苏逾——
　　“说清楚！”苏逾伸手将苏洛抱到自己怀里，转头看向成东：“去叫太医来。”
　　“是！”立于一旁的成东领命转身去门外，才迈开步子却又被苏逾叫住：“不要声张，不要找明太医。”
　　看来苏逾并不打算让太后掺合这件事。
　　明太医若是来了，太后那儿定然是瞒不住的。
　　芸娘又使劲磕了几个响头，哭声简直可以用撕心裂肺来形容：“韦氏阴毒，指使宫人，虐打太子。国之储君，遭此苛待，还望陛下明察，严惩韦氏，为太子殿下做主。”
　　我不能解释什么，事实上，我安排照顾苏洛的宫人确实有不妥当的地方，原以为只是在炭火衣食住行方面有所不周，却不曾想，他们竟然会对一个孩子动手，那些青紫淤肿的伤痕，确实触目惊心。
　　事实上，虽我在偏殿，并没有当众戳穿那宫女的谎言，却也明白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回到兰亭后，也已吩咐了韦娘，将偏殿的宫人全部换掉，打发到净衣房去打杂，再重新安排妥当的人去照料苏雪姐弟三人。却不想，芸娘会直接找上苏逾。
　　苏逾静静地听着芸娘的哭诉，苏洛却安静地像只小猫一样，趴在他的怀里。
　　他伸手摸了摸他身上的伤口：“疼吗？”
　　苏洛只是慢慢摇了摇头，“不疼！”他转头去看跪在地上的芸娘：“芸娘说，不疼，不能哭。”
　　话音才落，让跪在地上哭的惊天动地的芸娘顿时煞白了脸色。
　　苏逾面色忽然阴沉了下来，低声唤了句来人。
　　进来的是王石，是苏逾身侧除了李海之外最为器重的太监。
　　“陛下有何吩咐？”
　　“杖毙！”他连眼皮都没抬，只留下两个字，抱着苏洛慢慢走回内室。
　　王石并没有多少吃惊，命了两个小太监来，架着芸娘出去，倒是原本气力十足的芸娘一下子瘫软下来，像是一滩烂泥一般，在苏逾转身之后，忽然发疯一样的挣脱了太监，跑向苏逾，口中还振振有词：“陛下如此昏庸，太子危矣。奴婢此番衷心，天可怜见。陛下你会后悔的——陛下——额！”
　　跑向苏逾的芸娘，手指还未触及苏逾的衣袖，便惨叫一声，倒了下去。
　　是成东！
　　不知何时，他已经回来了，手中的宝剑，此刻正贯穿芸娘的心房。芸娘缓缓转身，在见到成东的一刹那，成东迅速拔出了宝剑，只听一声巨响，她倒了下去，血染红了地砖，血腥味在屋内迅速蔓延，让人作呕。
　　“清理干净！”苏逾并没有回头，只是捂住了苏洛的耳朵，径直走进了内殿。
　　他的脚步慢慢靠近，我却没打算躲。聪明如他，刚刚我不小心碰到屏风发出的声音，已经足够让他确认了。
　　他将苏洛递给我，苏洛双手吊着他的脖子，却并不愿意放手。他伸手摸了摸苏洛的头，“乖，听话。”
　　“需要我解释吗？”
　　听了我的话，那张漂亮精致的面容显现出几分轻佻，勾起的眉梢唇角仿佛在笑，却又不见亲近平和，同所有人划出一道堑，那是一种看似很近其实又不太近的距离。
　　“回宫！”
　　苏逾离开不久，韦娘便回来了。
　　她回来的很快，因为不放心我的药，她亲自去了药房，听了宫女的报告，才急急忙忙的赶了回来。身上还带着浓郁的药味，有些苦涩。
　　地上的血渍还未来得及清洗，她立在门边，因为吃惊而略微张开的嘴还没有来得及合上：“夫人——”
　　见我抱着苏洛，原本要问出口的话却生生咽了下去，朝我伸手，想要接过苏洛，我冲她摇摇头：“去弄些宁神汤来。”虽然苏逾挡住了那一幕，也捂住了苏洛的耳朵，但是他应当是明白的，发生了些什么事情。
　　“这究竟——”
　　“去吧！”我并没有马上向她解释，或许连我自己都不明白该如何解释了。她不再说话，转身去吩咐宫女。
　　“你亲自去！”我叫住她，她看了一眼趴在我怀里的苏洛，神色有些凝重，最后点了点头：“是。”
　　“害怕吗？”苏洛没有答话，只是静静地趴在我的肩膀上，目光始终躲避着地上的那一滩血渍，肩膀在不住的颤抖，呼吸都显得有些急促起来。
　　“太医来了吗？”我望向站在门口的成东，他正盯着地上那趟血渍发愣：“若是来了，让他回去吧。”
　　“可是——”成东有些不解地望向趴在我身上的苏洛：“这是陛下的命令！”
　　“这儿是兰亭！”我扔下一句话，不再理会她。
　　韦娘端着宁神汤回来时，苏洛已经睡着。
　　她把手中的伤药递给我，我伸手将苏洛的衣袖掀开，上头有被长指甲划过的伤痕，还有一些地方被掐的有些红肿，甚至青紫。
　　韦娘下意识地伸手捂着嘴巴：“这是谁，对太子——”
　　“这是太子不小心撞的。”我看向她：“记住，这只是太子不小心撞的。”
　　她很快会意过来：“是偏殿的宫人。他们怎么敢——？”
　　是啊，他们怎么敢？
　　所以，
　　“或许是，或许不是。”
　　夜黑得很快，兰亭死了一个宫女的事情，很快传遍了整个皇宫，尤其这个宫女还是照料太子的贴身宫女，甚至连太后都派人来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情。
　　韦娘去应对那些恼人的关心和询问，我则陪着苏洛在卫子君曾经的住所桂宫躲闲，或许是熟悉的环境足够叫人安心，苏洛睡得很熟，直到苏逾过来了，他也依旧没醒。
　　苏逾的面色并不好，带着疲累。
　　“太后派人来过问了芸娘的事情，需要如何回禀？”
　　“你猜到了多少？”他看着我，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四周是死一般的沉寂，整座宫殿似乎都已经沉睡了，除了微风轻轻地吹着，除了偶然一两声的鸟鸣声，冷落的宫殿是寂静无声的。
　　“就在于你信我多少。”我走到他的身边，坐下，周围的安静，衬托的仿佛这世上只有我们俩人一般：“我只向你解释一遍，我没有授意——”
　　“是玉成！”他转头看向我，那目光犹如鸷鸟的眼一般锐利，“不好奇朕下午去了哪里吗？”
　　未及我点头，他便自顾自的开了口：“朕查了你安排在偏殿的八个宫人。”他的嘴角露出一个苦涩的微笑，“安安，”他握住我的手，力道慢慢加大，“朕其实并不信你！”
　　我与他，从小相识，至今二十四年，其实一直知道，他，并不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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