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灯火

　　“站住！”鬼祟的身影很快穿过院子，入了草丛，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我几步追了上去，却被身后的声音叫住。
　　“安安，你跑什么？小心孩子！”
　　是母亲！
　　“刚刚有个人影，一见了我扭头就跑，一下子就不见了。”给大哥送完饭之后，想去找母亲说说话，难能出宫一趟，还没有走到她的院子，就瞥见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从她房中跑出来，见了我，拔腿就跑。速度太快，我都没来得及看清他的脸，只知道是个男人。
　　“或许是下人打扫屋子吧？”她不以为意，似乎并没有放在心上。
　　“不行——”我想追上去看看，那人的样子奇怪的很，并不像是府中的人，即便新进府的丫鬟仆人认不出我，也不见得拔腿就跑，刚刚那人的样子分明就是心虚。
　　“安安——”她拉住我：“你都已经是当娘的人了，怎么还像个孩子似的？太医说你这胎不稳，最需要静养，你给我老老实实的呆着，等平安生下孩子，你想怎么做都随你。”
　　“可是——”
　　“去找管家来，吩咐下去，让他查查府里是不是有什么生人混进来了。”她扭头吩咐了一旁的丫鬟：“外头日头毒，先进屋吧。”
　　“阿珏今儿怎么没回来？”我昨天就让人给母亲递了消息，想见见韦珏，这段时日甚少见到她。她又不喜欢宫中气氛，我不想勉强她。
　　“前几日刚刚瞧了大夫。”
　　“哪不舒服了？”
　　“有了身孕，见了红，墨家担心她出事，这几日都在床上养着。知道你身体不好，也不让我拿这事去烦你。”
　　“阿珏有孕了？”
　　母亲点点头。
　　“墨家应当很高兴吧？！”墨家对韦珏这个媳妇十分满意，如今又要为墨家添丁，现在墨府中定是乐疯了吧。墨家喜欢安分的媳妇，对我曾经女扮男装四处走动并且还对朝政指指点点的行为很不满意，当初甚至起过换人的念头，之所以让墨谦娶了我，不过是碍于先帝的旨意。
　　“陛下赐了许多保胎的药材，回宫后，我让韦娘派人送去给她。若有需要，我向陛下请旨，让谢太医去瞧瞧。第一胎，总要仔细些的。”虽然谢渊未必能叫得动，这些日子，要不是苏逾天天派李海去烦他，烦的他受不了了，否则以他不愿意为女人看诊的死硬脾气，哪里会乖乖来替我把脉开药？
　　提到谢渊，母亲的脸色一下子便变了，握着我的手指，只怕连她自己都没有觉察到，力道重的吓人。
　　之前我只是隐隐觉得母亲和谢渊之间或许有纠葛，或许是因为韦娘的缘故而有过节，毕竟母亲与韦娘情同姐妹，韦娘和谢渊关系匪浅。只是母亲每每提到谢渊都唯恐避之不及，好像谢渊两个字是一把高悬于头顶随时有可能掉下来取人性命的利刃一般。
　　“母亲？”
　　“你和他走的很近吗？”她松开手，端起桌上的茶杯，双手抱着茶杯，却没有喝，似乎只是想要借由这个举动来镇定心神。
　　“倒也不是很近，我这几日，胎像不稳，陛下便让他来替我瞧瞧。太子这些日子调养身体，他因此久居宫中，时常会碰到而已。”在我说完时常碰到之后，母亲手里的茶杯应声落地，好像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一样。
　　“母亲？”她极少失态，可却因为提及谢渊而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现这种不应有的失误。
　　“我没事。只是昨儿没睡好，精神有些恍惚罢了。”
　　“之前我同母亲提及的韦娘和谢渊的婚事，母亲可同韦娘提起过？”桂宫中有几个新进的宫人，聪明伶俐，我派人查了她们的家底，倒也清白，我有意培养她们为心腹，接手韦娘的事情，不想她因为担忧我，而浪费了自己可以幸福的机会。
　　“这事，我得空会同她说的，你不必操心了。”
　　“谢渊大夫虽然言语上太医有些不找人喜欢，心肠倒是好的，为人处事也磊落，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我瞧韦娘多年来，看到男人都毫无反应，可见了谢大人，经常手忙脚乱，对他，应当也是有心的——”
　　“我说了这事日后再说！”母亲提高音量，样子有些骇人，我怔怔地看着她，不知该如何开口。
　　“我大概是累了，你去同你祖父说说话吧。他应当已经下朝了。”她说完话之后，便往内屋走去，样子显得有些憔悴，有些——奇怪。
　　开了门，正对上站在门口端着茶，发傻的韦娘。
　　“你都听到了？”我的话成功的拉回了她的思绪，她手中的茶盘砰的一声摔到了地上，茶水沾湿了她的衣袖。
　　“怎么样？烫到没有？”我俯下身子，替她看了看裙子，抬头却见她忽然红了眼眶，摇了摇头：“奴婢没事。”她蹲了下来，想要收拾地上的残局。
　　“韦娘先去换身衣服吧，这些东西，交给其他人来收拾就好。”叫了一旁守着的丫鬟来清理，让她先回屋换下沾湿的裙子。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我不禁觉得纳闷，今天究竟是怎么了？是日子不对吗？为什么母亲和韦娘的反应都这样奇怪？
　　难道只有我一个人认为这是件好事？
　　不等我去找祖父，祖父便已经派了人来请。
　　才到了门口，就闻到一股茶香，浓郁清新。
　　“王爷！”走进了，果然见到熟悉的人：“你怎么在这里？”封后大典时，他回京呆了一段时间，天花的事情结束之后，他便回到了封地。如今，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无诏入长安，即便苏逾要处置他，太后也是无话可说的。
　　“知道相爷得了些好茶叶，特厚着脸皮来讨要些。”他举了举手中的几饼茶叶，神采奕奕的样子，还真有个茶痴的样子在。只不过这顾左右言他的样子，还会忍不住勾起人的怒火。
　　“好啦好啦，不逗你了。这次回长安，是奉了陛下的诏令。”
　　倒了杯茶，递给我：“尝尝，上好的茶叶尖，保你喝完齿颊留香。”他起身，顺带替祖父续上茶：“相爷也尝尝。”
　　“陛下召你回长安，为了什么？”
　　“郭解的案子。”
　　“郭解？”我看向祖父，见他皱了皱眉：“是那个厚施薄望，义散家财的徐州游侠郭解？”北宁立朝初，先祖与一众平头百姓为反暴--政，揭竿而起，那时侠义盛行，处处萍踪侠影，先祖的许多部将都曾经是游侠，后来成为开朝老臣，祖父和墨谦的祖父都算是其中的一员。
　　徐州临近西戎、南燕，处四国交汇之处，时常有敌进犯，当地百姓民风强悍，精于骑射，尚武之风极盛，游侠甚多。郭解便是十分出名的一位。
　　游历徐州时，同他打过交道，虽未深交，却也为他为人处世的磊落气度所折服。他会犯案子？
　　他点头：“看来娘娘是认得此人的。这回回京，便是将他移送廷尉。”
　　“移送廷尉？他犯了什么事？”他会犯什么事？
　　“两个月前，有人到莫廷尉那儿状告，说郭解唆使家人杀害旁人。因是我徐州管辖之人，陛下下令让我查探此事，可我还没有来得及入手，郭解便已经跑了。他在徐州威望颇高，家家户户都愿意为他隐蔽行踪，我花了两个月的功夫，才找到了他，就在我眼皮子低下。”苏衡叹了口气，神情显得有几分懊恼：“拿他的那日，我差点没被臭鸡蛋和烂菜叶砸死。”
　　“唆使？郭解并不像是会干这事的人，当中可有误会？你说你派人查探，是否查出些什么？”对郭解，我尚有几分敬重在，私心里，不希望他出事。
　　“已经查明了，人确实是郭解的手下所杀。郭解年轻时，也曾年轻气盛过，干了一些让人诟病的事情，虽已是陈年旧事，却总有人翻出来说道。前些日子，徐州州牧请他喝酒，席间有人称赞郭解说他行侠好义，便有喝醉的儒生跳出来反驳，提起他的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来，说他专干违法乱纪的事情，怎么算的上贤人，不配受人敬重。叫郭解的手下听了，大概有些刺耳，当夜便派人杀了那儒生，还割下了对方的舌头。”
　　“这事郭解知情？”我不信那样一个以义字当头的大侠会做这样的事情。
　　果然，他摇了摇头：“可不知情又有何用？”
　　“怎么会没用，这事不是你在查吗？”怎么能坐看无辜的人平白遭受牵连？
　　他摇头：“如今已经移交给了廷尉处理。”
　　“莫廷芳？”
　　他点头：“陛下已经采纳了莫大人的意见，下令缉拿郭解，满门抄斩！”
　　我握紧手中的杯子，那四个字在我脑中炸开了，不断的回旋反复：“为什么？”
　　“郭解作为平民，玩弄权诈之术，仅凭他的眼色就能置人于死地，他虽然对案件并不知情，但此罪比他亲自杀人都严重！应以大逆不道论处。”
　　“胡说八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明明就是惧怕郭解在百姓心中的地位，怕其威胁到官府威胁到皇权。
　　“皇后！”祖父适时打断我的话：“注意分寸！”
　　苏衡弓手抱拳看向祖父：“陛下决心已定，虽我尽心为郭解求情，可效果甚微。相爷也曾是游侠出身，与郭解也有过一些交往，希望这回能请相爷为郭解说几句话，求得一线生机。”
　　“王爷，”祖父的回答没有一丝犹豫：“此事老臣不会插手。臣随君令走，陛下既已有了主意，老臣劝王爷也收了心思。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不是可以开口。”
　　“祖父——”
　　他望了我一眼，摇了摇头：“皇后今日在此也好。北宁立朝，吕后乱政，几使北宁覆灭，后立下规矩，后宫不得干政。陛下虽对你如今之举未曾多言，皇后身处其位，更应谨言慎行，莫给他人诟病的把柄。”
　　连不得干政都搬出来了，看来他是真心不希望我插手此事，或许还包括太学之事——
　　“王爷，王爷——”门口急匆匆的跑进两个人，砰的两声跪在了门口，“不好了，不好了。”
　　“说！”
　　“徐州几位与郭解交好的游侠，领着数千人跪在宫门口为郭解求情——”来人话未说完，苏衡便变了脸色。
　　“事急从权，容我先告退了。”见祖父点头，他急匆匆的跟着来人走了出去。
　　“站住！”
　　我刚起身，祖父雄浑的声音便在身后响起：“去哪儿？”
　　“祖父放心，我不过想吩咐下人去备些冥纸，我游历徐州时，到底受过郭解一些恩惠，仅凭此聊表心意吧。”他活不下来了，那一线可能的生机怕是在这数千人的齐齐下跪之中也彻底了断了。
　　一个君王，是不会接受任何人的威逼，不管以什么样的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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