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灯火

　　匕首很锋利，带着一点体温的暖意，很快染上了血色，我低头瞥一眼脖颈上被拉出的一道长长的血痕，血滴顺着衣领往下滑，在一片雪色中染上一点红。
　　“妹妹，没事吧？”被人群挤散的大哥和韦娘很快跑了过来，那些原本还散在四周没来得及出手的护卫也全都围了过来，将那个动手的人团团围住。
　　他手中的白帕子捂着我脖子上的伤口，不敢松手，见我冲他点头，伸手接过，才慢慢松开手指。
　　“这儿不方便说话，先回相府吧。”四周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我并不想惹起太多人的注意，给苏逾和祖父惹麻烦。
　　大哥点头，示意那些护卫的人将那行刺的人捆上，拉着我的手，一步不离的跟着，余光瞥见身后跟上的顾长月，慢慢停了下来：“徐大人一再出手相助，今日有些不便，他日韦宿定会到府上好好道谢。大人若有事，可先离去。”
　　我余光扫过他的脸，正对上他看向我的目光，“下官奉召回京，也正有些事，想请教相爷。”
　　大哥皱了皱眉，显然不相信他的说法，直到顾长月从怀里掏出了祖父的亲笔信，紧锁的眉头才慢慢舒展开：“既是这样，那徐大人便同我们一起走吧。”话虽是这般说，却牢牢地站在我和顾长月中间，隔开我们之间的距离。
　　对大哥这样的良苦用心，我有些报以苦笑。
　　两个鎏金大字很快映入眼帘，管家见我捂着脖子下车，立时派人去通知了祖父和父亲，母亲，我还没有踏进相府大门，他们便迎了出来。
　　“怎么回事？不是回宫了吗？怎么会遇到刺客？”母亲看着我手中染血的帕子，以及脖子上暂时止住了血的伤口，脸色一片发白，急急忙忙的跑了过来。
　　“快去叫府中的大夫来。”
　　我握住她的手，想让她镇定下来，“我没事，只是蹭破点皮。”
　　“究竟怎么回事？”
　　“祖父——”面对祖父的责问，大哥自知有亏，声音都小了些。
　　“相爷莫怪罪韦将军，贼人有备而来，自是防不胜防。”顾长月适时出声替大哥解围。
　　祖父的目光在他身上打量了一会儿才开口：“徐大人来相府所为何事？”
　　大哥瞪着顾长月的，眼睛像是两个铜铃一般大，目光里写满了你骗我三个字，不知为什么，见了这情形，我十分想笑出声，憋笑憋的太辛苦，牵动了脖间的伤口。大哥想来是不知道的，顾长月擅长模仿笔迹。只是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模仿一封祖父的亲笔信随身带在身上，今日会见面，应属偶然才是。
　　可就在顾长月掏出那封信的时候，祖父的表情立时变了，“徐大人请随老夫到书房来。”
　　那封信有什么蹊跷吗？
　　祖父的表情像是认出了什么？
　　我与大哥面面相觑，最后只能盯着顾长月和祖父离去的身影发愣。
　　“大夫来了，先去处理一下伤口吧。”母亲拉着我的手，进了屋，大哥则呆在院子里，接受父亲的教训。祖父在场时，父亲多半是不出声的，可祖父走后，专职御史给人找毛病和不痛快的父亲进行的这爱的教育怕是会持续上一两个时辰。
　　“韦娘前段时日同我说去拜拜，求个平安，我还不以为意。如今看你这身上几乎没一块平整的地方了，确实该去求求菩萨，保佑保佑。”看着大夫替我处理伤口，即便大夫说伤口不深，不会留疤，涂些药，过几日就会好。母亲依旧担忧的不断祈祷，拉着大夫问长问短，惹的大夫都有些不知所措，一再保证只是轻伤，不会危及我腹中的孩子，她才放了大夫安然离去。
　　“母亲放心，大夫既已说了没事，应是没事的。”出了这事，看来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我怕是都出不得皇宫了。
　　她吩咐了左右退了出去，让韦娘随意坐下，“这刺客的身份可查出了？”
　　“还未来得及过问，大哥和祖父应会处置的。”那刺客的相貌瞧着倒是有些眼熟，像极了一个人，可我一时想不起究竟是谁。
　　“会不会是卫家的余孽？”她看了看四周，压低了声音。
　　我一愣，旋即摇摇头：“应当不是。”上回接着苏逾遇刺的事情，卫家的余党遭遇清洗几乎覆灭，应当没有气力再折腾行刺的事情。
　　“那会不会是高家的——”她的声音越发的小声了，我暗笑母亲的小心谨慎，拉过她的手：“陛下如今对太子宠爱有加，高子夜又新近受宠，高家没有必要铤而走险，若拉下把柄，反而惹祸上身。”
　　见她还在思索，打算开口，我急忙打断她的胡思乱想：“母亲且放宽心，安安知道您担心我在宫里的安全。我有分寸，会好好照顾自己的。”她没有提到的人，还有一个，太后！
　　太后一直不喜苏逾，有意让苏衡即位，即便是暂时无法即位，也有意让苏逾册封苏衡为皇太弟，而苏洛、苏询包括我肚子里的孩子以及所有可能为苏逾诞下孩子的嫔妃，都是她需要除去的目标。苏逾事亲至孝，涉及太后，往往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不予追究。我隐隐有些担心，尤其顾长月出现的又那般凑巧，会不会真的是太后？
　　祖父和顾长月没有谈多长时间，很快便出书房中走了出来，而后便叫上了还在教导大哥的父亲急急忙忙的进宫去了。
　　大哥几步想要跟上去，被祖父瞪了一眼，停住了脚步。
　　“你留在府中，问清那刺客的底细，再同我细说。”
　　“是。”大哥点头如捣蒜，看来父亲没白训。
　　“大公子，那刺客吵闹不休，骂骂咧咧的，您去看看吧。”刚捆了刺客下去的管家急匆匆的跑了过来，对着大哥行礼后禀告，目光却一直盯着母亲看。
　　看得太认真，几乎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有话便直说。”
　　“那刺客说——说要见夫人。说是夫人唆使的。”他声若蚊蝇，余下的几个字感觉都像是被自己吞掉了。
　　“无稽之谈，将死之人，竟然还敢胡说八道？”母亲脸气的通红，想来要是眼前站着的是那个刺客，她几乎就要一巴掌扇过去了：“我去看看。”
　　“母亲，别生气。”我拉住她，没必要为一个刺客的胡言乱语动怒。
　　大哥也上前想安抚母亲，可这话想来真把她惹急了，她拂开我俩的手，“前面带路。”跟在管家身后往关押那刺客的屋子走去，大哥怕出事，几步跟了过去。
　　我朝韦娘点点头，她也跟了过去。母亲虽然平日里好说话，可到底是皇家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公主，并非没有脾气。我还真是有些担心，她恼怒起来，一剑砍了那刺客。
　　望着他们的背影慢慢转过凉亭，松了口气。
　　“既然无事，我先走了。”他冲我轻笑点头，举手行礼告退，倒是尽了一个臣子的礼节。
　　“等等。”我叫住要转身的他，指了指他的手：“你的手。”那伤应该是刚刚为了救我抢下刺客的匕首伤的吧。伤口的血已经有些凝固干涸，只余下一大片血滞沾在手腕处，看得有些吓人。
　　顺着我指的方向，他举起手，晃了晃：“不碍事，小伤而已，我回去处理就好。”见我要上前，他倒是往后退了一步，一种浓浓的疏离感油然而生。
　　不顾他的推辞，抓起他的手，“少废话，进屋。”搞不明白自己看到他这样子为什么反而觉得生气。
　　他有些无奈的长叹了口气，由着我抓着他的手进了屋。
　　我取了屋里常备的药箱，打了水，替他清洗了一下伤口，上了药，动作尽量小心，可他仍旧不断的往回缩，偶尔我的手指不经意碰过他的手背，他却猛的往回一抽，好像是被火烧了一样。
　　“就这样讨厌我？”将毛巾扔回水盆里，捡起几朵水花，发出一声响声。
　　他摇头，抿嘴，半天不开口，直到被我瞪的发毛，才开口：“没有。”那态度要说有多心虚就有多心虚。
　　“你生气了？”见我替他上了一半药，扔在一边的药瓶，他自己伸手取过，小声嘀咕道：“不是你说的我们以后都不要见面了吗？”
　　“你说什么？”
　　他满脸堆笑，摇头，笑容带着迫不得己以及苦涩心酸，活像是被欺负的小媳妇，低头静默，安静的真不像是我认识的徐兼，倒是有了五年前顾长月还是苏桓时的几分样子。我心上闪过一丝不好的念头，一把拉住他的手，“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我的动作太突然，他没料想到，一时没坐稳，啪的一声摔到了地上，衣袖里甩出个东西，眼熟，十分眼熟。
　　我伸手要去捡，他注意到，在我之前，抢先收好，放回了自己的衣袖中。
　　“这是——”
　　他起身，整了整衣服，“我还有事，先告退了。”
　　“顾长月！”
　　听到我叫他的名字，他背影一僵，缓缓回过头，久久与我对视，却一言不发。
　　“怎么不说话？”
　　沉寂让时间凝固，我可以看清他脸上每一个表情，身上每一个动作。
　　他转头，望向窗外，躲开我的目光：“我无话可说。”
　　我慢慢走过去，朝他伸出手：“给我。”
　　他退后，我靠近，他再退后，我再靠近，直到他的背靠上了紧闭的门扉。
　　“你已经扔了它了。”
　　“我扔了它不是为了让你捡回来。”那簪子现在应该落于云州的山间小路，而不是在眼前这人的怀里。
　　“我捡回来的东西就是我的。”他这会倒是硬气起来了，抬头挺胸的看着我，眼珠子滴溜溜的转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休想。”我一个闪身挡在企图刚刚偷偷伸手开门打算伺机溜出去的顾长月面前，啪的一声将门关上：“不把东西交出来，哪也不许去。”
　　他嘿嘿的冲我笑了笑，我瞪他一眼，他竟敢还接着笑。
　　“不许笑！严肃一点。”
　　他伸手从怀里掏出那支簪子，拉过我的手，放在我的掌心，那刻应当已经碎了的翠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换上了新的，断了的簪子中间有条细细的接缝，修的很用心：“想要的话，就答应我，不会再丢。”
　　我想要抽回手，却被他紧紧握住，他的大掌包裹住我的手，将簪子牢牢的握在手心，许久才松了手。
　　沉沦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中，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直到他的声音打破此刻的沉默。
　　“我真的要走了，说奉召回京并不是假话。”似乎猜到了我的心思：“见你祖父也不是假话。”看来大哥的怀疑太明显了。
　　“你回长安是为了什么？”
　　“郭解的案子，陛下下诏满门抄斩，他家属流窜宜州，我奉命缉拿移送廷尉。”
　　缉拿移送？
　　“你与郭解不是旧识吗？”
　　他点头。
　　那怎么还——
　　“我送他们入长安，为的不是赴死，而是求生。”他目光炯炯，如暗夜萤火。
　　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我慢慢摊开手，望着躺在手心的簪子。
　　“你说我是重情守义之人，你又何尝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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