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灯火

　　他一直在昏迷，高烧不退，湿帕子换了一块又一块，水换了一盆又一盆，大夫的伤药也换了许多，可伤口始终在出血，没有丝毫愈合的迹象。
　　云珩已让我派人看管起来。我无法反驳他的话，却也不会坐看顾长月白白挨这一刀。
　　“安安，你先回去休息吧。这儿有人照管着。”听到顾长月昏迷之中一直叫着我的名字，大哥变了脸色，之后一直有意无意的提醒着我与顾长月保持距离。
　　他并不知道顾长月的真正身份，只当是明泽的好友，宜州州牧徐兼，一个出身徐州的寒门子弟，一个暂时可以信任的朋友。
　　我无意将我与顾长月的事情告诉他，这改变不了任何事情。
　　“我知道。”起身，将椅子让给他：“我回去休息，这儿便交给大哥了。”
　　没回自己的房间，我去了关押云珩的柴房。他坐在角落，如同他幼年时那样，低着头，一眼不发，即便是见了我进去，也只是冷冷的看了一眼。
　　“我本该杀了你偿命。”我手中握着的是那日他伤了顾长月的长剑：“毕竟，你的剑，伤了一个无辜的人。”
　　他低着头，不说话，似乎并不拿我当回事，直到我手中的长剑，穿过他的肩头，将他牢牢的钉在墙上，他的嘴角才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这就是你所说的救赎？不过如此，不堪一击！”他伸手握住锋利的剑刃，慢慢起身，不顾自己的伤口，在灰暗的墙上留下一道血痕。
　　“解药。”剑刃上喂了毒，因而顾长月的伤口无法愈合，久拖必会血尽而亡。用力抽回宝剑，剑刃划过他的手掌，发出一道刺耳的声音。
　　“你可以为了你的姐姐成为杀人凶手，我也可以为了他毫不犹豫的杀了你。”韦安只是一个普通人，有血有泪，会难过会愤怒会因为看到心爱的人受伤而失去理智。此刻，想到的只是那一个人的平安与否。
　　“杀了云少坤，我就给你解药。”他只扔下一句话，便闭上眼睛，背着墙，慢慢蹲坐下去：“我撑不了三天，同样的，你想救的那个人也撑不了三天。所以，三天之内，拿他的人头来。”
　　杀了云少坤？
　　杀了云少坤，等于毁掉了半个巫族，等同于动摇了巫族的根基。
　　“安安，你去了哪里？”见了我手中带血的宝剑，大哥有些慌了，急忙接过，扶着我坐下：“这血是——”
　　“云珩的。”那顺着剑尖一路留下的血痕就如我此刻做出的选择之后将面对的一切，一路荆棘，一路鲜血。
　　“他不是你要救的人吗？”收了宝剑，放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他才重新回来，坐到我的身边。
　　“现在不是了。”云歆想让我救的不是他，不是一个已经被云少坤所影响腐蚀的云珩，而是千千万万如七岁云珩如她一般的人，改变他们的命运。
　　杀了云少坤，瓦解巫族，废除巫族巫女。
　　妖后乱政，乱云州之政，国将不存，巫族黑暗王国，覆灭不存。
　　这才是她想让我做的事情。
　　“从这儿到长安的奏折需要多久才能到陛下手中？”这不是我一个人能办到的事情，必须借助苏逾的力量，借助皇权的力量。以权势镇压权势。
　　“陛下？你要——？”他的脸上写满不解。
　　“我待会画张地图，你派人去我标注的地方守着。另外拿着我的令牌去云州州牧府，调动可以用的兵士，可以的话，三天之内，抽调你能调动的士兵过来帮忙。”
　　“安安，你这是要——”不解变成了震惊，望着我递给他的凤凰令，久久没有动作。
　　“乱政覆国！”我坐看着云州如此，不过是因为对此并没有切身之痛，没有亲人爱人因此流血死去，更因为这扎根云州的巫族历经数百年，早已根深蒂固，树大难拔。就如一个病入膏肓的病人，你无法给他下猛药，只能由着他苟延残喘下去。
　　可如今，我身居后位，成为天下人之母，百姓受苦，等同己身。即便这后位并非我所愿，肩上担负的责任却容不得我半点推脱。
　　大哥虽对我的举动还存在怀疑，可亲自到了我所说的地方，见了那些巫族人的生活以及那些死去的娈童，被杀死的巫族巫女后，也下定了决心。
　　“身为一个将军，我不能容忍我浴血保护的百姓死于这样的理由，只因为无稽的理由。”见了那些残骸断骨，人皮内脏，沾染了肮脏和鲜血的圣洁仪式，他也被深深震撼了。
　　苏逾的回复回来的很快，信中不乏震惊，也饱含斥责。
　　让我感到欣慰的是，一年前，他便已经着手此事，提出此项建议的人是赵天德。那位一年前因与卫恒争执而被贬谪边陲小镇做守城将军的好色将军，而后莫名受到苏逾启用，接掌了墨谦的兵权。原来，一年前，他做了云州的守城将军，苏逾贬谪他，只为了暗中查探云州巫族的动静。
　　我意外的举动让苏逾有些措手不及，不过还是很快便派了赵天德将军前来。
　　“我的皇后娘娘哟，我这大老粗放了一年长线的大鱼，你这说抓就抓，也太不给我老赵面子了。”他虽这般开玩笑，确是一身风尘仆仆，眼下一片青紫，想来是连夜赶来的。
　　“赵将军。”大哥同他行礼，“一路辛苦。”
　　他回了大哥一个礼，露出狡黠的笑：“鱼儿没跑吧？就怕来迟了，连口汤都喝不上了呀！”
　　“没跑没跑，只等将军来收网！”大哥将这几日盯梢的结果同赵将军说了说，赵将军也将一年以来的成果一一告知。原来巫族中早已混入了不少军中兵士为细作。这一年来，分化了巫族几大长老，也在教唆他们相互争斗之中出了不少力。
　　“巫族内部早已分崩离析，先年云少坤老爹还在，还算是个有规矩的掌舵人，除了巫女的事情，那些欺男霸女，占田抢地等鸡毛蒜皮不值一提的小事外，也没有什么大错。这些年，他被云少坤关了起来，族中便是云少坤一人说得算。他行事鬼魅，作风毒辣，手段阴狠，被他玩死的娈童不计其数。甚至一度，云州略有姿容的男子都男扮女装上街，唯恐遭了毒手。一年前，我受陛下嘱咐，名为贬谪实为暗查，联系了云昌王和云州州牧，并得到了他们的支持。一起联手，根除这个存在了百年的毒瘤。陛下本不愿操之过急，怕打草惊蛇。倒是被娘娘抢了先。”
　　“陛下对此事可有部署？”我一直知道苏逾是个好皇帝，虽在感情事上有时不免犯糊涂，国事上却从不曾马虎过。
　　“陛下之意是，兵不血刃。”他伸出四个手指，数了数。
　　“兵不血刃？”怎么可能做到兵不血刃，巫族存在百年，根本不可能乖乖的自发消失？
　　他那胸有成竹的表情是怎么回事？
　　“巫族族长在族中颇具威望，若能找到他，说服他。虽不能做到兵不血刃，却也能大大减少伤亡。”
　　“老族长的下落？”
　　“他已经失踪很多年了——”
　　那这不是废话吗？
　　“我知道他在哪里？”门忽然被推开，原本坐在桌子前围成一圈的我们都被吓了一大跳，大哥的头还不小心撞到了赵将军的脑门。
　　“谁？”赵将军已经拔了腰间的宝剑，挥剑砍过去了。
　　“将军住手！”大哥急忙从身后抱住他的腰，吓得他一下子掉了手中的剑。
　　“奶奶的，小韦将军，你别这样抱着我老赵，怪别扭的。”那一脸我可不是断袖的样子，让大哥也不由尴尬的红了脸。
　　“云珩，你——”他的伤，血已经止住了，这么说，解药在——
　　见我走上前，他往后退了一步，捂着自己的肩膀：“你不必担心。云珩言出必行，你既然已经动手打算取云少坤的性命，我便会依诺给你解药。那人现在应当已经醒了。”他说得是顾长月？他没事了？
　　“你是怎么出来的？”大哥上前几步，问出我没有来得及问出的话。
　　“我若真想走，凭你一个小小的柴房，能困得住我？”他走到赵天德的面前：“我知道老族长在哪？我带你去。”
　　我做梦都没有想到，当年在云歆的母亲被抓走的山洞里，还藏有第四个人，而那第四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云少坤的父亲，巫族族长。
　　更让我不曾想到的是，他会是云歆和云珩的——父亲。
　　而云少坤则是——他们的哥哥！
　　巫族巫女不愿意死去，下药比自己年长二十多岁的老族长发生了关系，有了孩子。老族长无言面对族人，带着女子离开巫族，而后生下一双儿女，四处躲避。
　　最后却依旧不得不面对迟来的死亡。
　　而那先前只是为了活命的女子也在七年的颠沛流离之中，感念老族长一路的关怀照料，一颗芳心暗许，即便是被抓住，也不曾吐露一句，宁愿独自面对死亡，也不愿意他的一生名誉因她而毁。
　　眼见自己的儿子杀死自己的妻子，迫害自己的弟妹，老族长却无能为力，只得将自己放纵于醉生梦死中。
　　“他便在这儿。”云珩指了指那间破庙，却拒绝同我们一同进去。
　　大哥和赵将军走了进去，里头躺着一个满脸络腮胡，乱发覆面，脏乱的已看不出本来面目的人。
　　“从什么时候知道的？”我有些明白他心中的恨意从何而来。
　　“十岁，第一次躺在他的床上，望见的便是那张画像。”提起旧事，他的表情有些扭曲。
　　“为什么不说？”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会觉得他的神情与云少坤相似，他们本就是兄弟！
　　“说？”他笑的张狂恣意：“你当他真的不知道吗？”
　　他知道？心头一点疑问如昙花一现，也对，云少坤就是个变态。
　　“我——”
　　“我活下来，不为了任何人，只为了看他的报应。”他没有给我机会，说出任何宽慰或许该是狡辩的话，只留下一句，便转身离开。
　　我站在原地，盯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忽然一刻觉得那背影单薄的可怜，变得有些模糊起来，才惊觉不知何时，已落了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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