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灯火

　　眼前是连绵起伏的山脉，一座接着一座，高耸入云，我努力的爬着，手脚并用，想要到那尽头，可浓烈的阳光毒辣辣的刺眼，豆大的汗珠从额头划过，落入眼角，酸涩的厉害，叫人看不清前面的路。脚下一滑，还没有来得及叫出声，身子便已经落入了万丈深渊之中，铺天盖地的血色刹那间涌入。
　　啊——
　　猛的坐起来，正撞上拧了毛巾想替我擦汗的顾长月，他捂着额头，扶着床沿，半天抬不起头。
　　“你没事吧？”刚打算下床，可脚还没有来得及着地，身子便软了下来，正倒在他的身上。
　　扶着我重新上床躺好，替我盖好被子：“才刚刚醒过来，别乱动弹。”
　　“我怎么了？”我记得我们在离开巫族大宅往回走的路上，我——
　　取了一旁的毛巾，替我擦了头上的冷汗：“一天前，你在回来的路上晕倒了。”
　　“晕倒？”
　　“你有了身孕，这几日长途跋涉，动了胎气。说来这孩子算是同你有缘了，那日我们从斜坡上滚下来，它都没事——”他很平静，我却不知该说什么。
　　“对不起——”
　　“安安，你醒了？”大哥端着食盒走了进来，顾长月默默起身，让出了位置：“我去打点水回来。”
　　“是我考虑不周，你有孕的事情，我已经修书祖父，他会尽快派人过来接你。时间上若赶不及，便推说送你到宜州养胎去了，陛下应不会生疑。云州这边的事情交由我来处理——安安——安安？你在看什么？”
　　摇摇头：“没什么。”
　　也不知祖父动了什么样的手脚，明明收下了木莲簪子的我，不应当再有身孕才对，这个孩子，想来苏逾也不会期待的。
　　收回留恋在那个越来越远的背影上的目光。原就知道我与他不可能，现在只是更加认清了而已，为什么我的心里会这样难受——难受的连哭都哭不出来。
　　“那日徐兼送你回来，说你中毒。我们急急忙忙请了大夫来，好在只是虚惊一场，你动了胎气加上急火攻心才会昏倒。”
　　“大哥——”
　　“怎么了？是饿了吗？还是累了？”他坐到我的身边，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头还晕不晕？”
　　“我不会走，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想亲自了结。”
　　他清楚我的固执，并没有再多说什么，只嘱咐了一句：“也罢，一切小心。”
　　这两天，这三个大男人简直将我当成了易碎的鸡蛋，什么都不让我做，恨不得将我塞在床上，最后连地都不要下。顾长月如同大哥他们一样，也在这小心翼翼的范畴内，可这几日同我的话明显少了很多，甚至我能感觉得出来，不是必要的时候，他尽量不开口说话。即便是我们独处，他也尽量避免与我对视。
　　“听说云歆是水葬，明日是她的五七，陪我去一趟江边吧。”这样的日子，云珩无论如何也应当会出现的吧？
　　“你身子不好，有什么事情，我去办便是。”将药递给我：“有点苦。这儿有糖。”
　　“顾长月——”
　　他抬头，与我目光对上之后，很快躲闪开。
　　“你怨我吗？”我握住他的手。
　　“不。”他摇头，手却慢慢抽了回去：“我只是后悔。没能早些去找你。”那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真的好丑。
　　“这回事了，你便回宜州去吧，以后我们，不要再见了。”迟到的重逢，不如永久的分离，这样的安排，于我于他都是最好的。
　　他没有答复，只是默默起身，走出屋子，轻轻的关上了门，背影显得有些寂寥。
　　祖父回了信，也派了些帮手过来，解决了人手不足的问题。让大哥一直派人盯着，下午江边果然有了动静。
　　“你不必亲自去，江边风大浪急，你身子才刚好些。”他拿着披风，追在我身后，替我披好，系上带子。
　　鸟儿掠江而过，偶停于江心，引半点涟漪，遂振翅而去。江风势大，顺江而来，激起水花朵朵，与江岸碰撞出一声巨响，于破碎中消散，重归于平静。
　　我拉紧身上的披风，朝大哥指点的方向走了过去，待到走近了，看清了那人的面容，不由发出一声感慨。
　　“果然是你！”
　　那个玉面风流的俊俏少年，那个引我到巫族大宅的坐堂大夫。
　　他似乎一点都不诧异我的到来，听了我的话也未曾停下手中的动作。将那些冥纸折成一艘艘小船，让它们随波逐流。
　　“既然来了，也祭拜下吧。姐姐若见了你，应当也会觉得高兴。”将一张冥纸递给我。
　　我伸手接过，他脸上神情平静的像是安静的湖泊，那双眼睛如我第一次见他一般，明净，似乎洞察一切。眼角一滴泪痣，添了几分莫名的沧桑。
　　“你七岁时，还无法开口说话。这是我第一次听你说话。”
　　“任何人见了亲生母亲在自己面前被剜心剥皮，都会受到冲击。我自幼能隐忍，这些东西只能藏在心里。不愿说也不能说。”他放下第十六只小船，正是云歆死时的年纪：“很多事情，可以习惯，可以麻木。正如九年前，我因母亲而无法开口说话，而之后，看着姐姐被剥皮，第二日，我便能与他人谈笑风生。人心真是可怕的东西。”
　　他的境况，与我想象中有太大的不同，让我有些不知所措，我握紧手中的冥纸：“你愿意同我走吗？离开云州，脱离云少坤的控制——”
　　“离开？”那充满了讽刺意味的笑容，简直和云少坤如出一辙，“我为什么要离开？”
　　江风狂怒，吹乱了一地的冥纸，散落于江中，逐水而去，吹起他的发丝，迷蒙了那一张面容，让我有一刻的错觉。
　　刀剑划破皮肉的声音，我怔怔的望着挡在我面前的顾长月，风扬起他的长发，泛着寒光的剑刃穿过他的身体，血一点一点，滴落，蔓延，引入眼帘的是满目的红。我伸手去擦他的血，却只能越擦越多，他的身子渐渐冷去，倒下。
　　我扶住他的身子，让他靠在我的身上，听着他越来越微弱的呼吸，几乎有一刻，想要杀死站在眼前的凶手。
　　握着匕首的手不住的颤抖，让它恢复平静的是顾长月染血的手心：“我没事——”
　　大哥他们已经跑了过来，找人照料着顾长月。
　　大哥挡在我的面前，我冲他摇摇头，走到前头，他有些担忧，瞥了一眼地上受伤的顾长月：“危险。”
　　“为什么这样做？”他的脖子上已架满了冰冷的刀刃。
　　“姐姐等了你十年，当希望变成绝望，你如今的出现，早已没了意义。”他冷哼一声：“这偌大的云州，早已被病入膏肓，深入骨髓，救得一人的慈悲算不得慈悲，那只是自私的慰藉。用我十年苦痛，换你一刻心安。你于我，并不是救世主，不过是个假仁假义的帮凶罢了。我杀不了他，能杀了你，也算为我姐姐报了仇！”
　　我无言以对，手中的匕首不知何时已滑落脚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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