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灯火

　　将这个积攒了十年污泥的人丢进洗澡盆里洗了三大盆污水，才终于将他洗干净，现出个人样来。可依旧醉生梦死，眼神空洞，问他十句话都答不出一句话来。
　　“赵将军，”喝了药，放下碗，冲他招了招手。他摸摸后脑勺，抓了抓自己的头发，一头雾水的走了过来：“娘娘，有吩咐？”
　　“巫族居处，都派人看着了吗？”
　　虽然搞不清我的意图，但是他还是点了点头：“娘娘放心，都有人看着呢，保证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通知下去，让那些人准备好火把、干草，一个时辰之后——放火！”
　　“放——放火？”赵将军脸成了酱菜色，摩挲着手指。
　　对面那张原本死气沉沉的脸上有了一丝的松动，眼睛动了动，似乎往我这儿瞥了一眼。
　　“对，放火。通知下去，所有地方一起点火，不要留救火的机会。”
　　对面那人不再有动静了，一张死气沉沉的脸，好像刚刚的那松动不过是我的错觉。
　　“那个叫云珩的孩子走了吗？”大哥似乎也明白了我的意图。
　　我摇头：“还在柴房关着。”
　　“既然找到了巫族族长，他也没了用途，他又伤了徐大人，也是时候处置了。”他故意走到巫族族长的身边，让他听清楚他的话。
　　“巫族有刑罚，叫钉铁，将十五枚铁钉钉入各处大穴，专用来处置背叛的族人。”哪怕他对巫族已无心，应也不会看着自己的孩子这样死去吧。
　　“不好！”赵天德伸手捏住巫族族长的下巴：“他要咬舌自尽！”
　　大哥随手扯下一块布条塞进他的嘴里，立马找了绳子来将他绑了起来，不让他再乱动，伤害自己。
　　我没有想到，他宁愿死也不愿意再以族长的身份回到巫族，更宁愿死也不愿意站出来救那些族人，救自己的儿子。
　　“你们在这儿看着他，我出去透透气。”
　　打开门，他披着一件单薄的外袍，一只手扶着门框，毫无血色的唇轻轻开启：“我来吧。”
　　这是他醒来之后，我第一次同他见面，“你的伤——”
　　“已经好多了。”他微笑，从我身边擦身而过：“韦将军，赵将军，我来看看，能否帮得上忙？”
　　“徐大人，你怎么在这？”赵天德不知道顾长月同我们一起来了云州，咋见到他不免吃惊：“你不是领命随宜江王回了宜州吗？”
　　“是我叫他来的。徐兼对云州熟识，帮了我们不少忙。”大哥适时的站出来做了解释，赵天德倒也没有多做怀疑：“既是来帮忙的，自然欢迎，哪还有往外推的道理？这老小子态度坚决的很，软硬兼施，仍是半点不为所动，就像是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被巫族族长摆了一道，原本打算说了一夜好话打算友好相待的赵将军也终于没了耐性。
　　“徐大人重伤未愈，还是回屋休息吧。”注意到我打量顾长月的目光，大哥皱了皱眉，冲我摇了摇头。
　　“两位将军对着他一夜都未曾说动，不妨让我试一试，权做死马当活马医了——”说着话，顾长月已经在巫族族长面前坐了下来。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将军，将军，不好了！”
　　“出什么事情了？说！”
　　“云少坤发现了我们盯梢的人，已经有所动作了。州牧大人和王爷派人来信，是不是要提前行动？”
　　“走！去看看，这群龟孙子！”他提了剑跟在了那报信的小兵后头。大哥几步跟了上去，却在我身边停了停脚步：“这儿交给你了！”
　　我点头。
　　“有些事，注意些分寸。”他下意识看了一眼顾长月，我点头：“大哥放心，我明白。”
　　待他们走远之后，我才开口，看着那个有些陌生的背影：“需要我回避吗？”
　　他回头，冲我笑了笑，“不必。”
　　他伸手拿下了巫族族长口中的布条。
　　“徐兼，他——”
　　“族长是练武之人，若是真的想死，即便被塞了口舌，绑了手脚，只怕也能寻死？巫族有传统，顺应天意。自寻死路是违逆天意，一族之长该是明白这个道理的。”他一边说一边解开了绑住巫族族长的绳子：“族长今年六十了吧，六十余年，生在巫族，长在巫族，要你亲手毁了它，犹如亲手毁了自己，下不了手也是理所应当。”
　　巫族族长并没有开口说话，只是目光看向顾长月，似乎在思考他的话。
　　“巫族传承百年，其中腐烂腥臭，甚至骇人听闻的传统不计其数，不计其数的人因这些陈规陋习而死。那些昔年为了庇护云州百姓的初衷，早已在人世更迭中变了味道。身为巫族族长，该是比谁都了解其中的黑暗，比谁都明白，巫族需要改变。”
　　巫族族长起身，似乎并不打算再听下去。
　　“你比谁都清楚，改变的必要。可谁都能做出改变，除了你，一个生来就承载着守护它的职责。”他没有挡住他的去路，没有阻止他的离开：“可这不是覆灭，是重生。”
　　我想要挡住巫族族长，可才迈开步子，就被顾长月叫住：“让他走吧！”
　　“可是——”
　　“他是云少坤的父亲，你认为若他想走，我们拦得住吗？”他倒是怡然自得的坐着喝着赵天德没带走的半坛子酒，丝毫不顾及自己的伤口。
　　夺过他口中的酒坛子，倒了杯水给他：“要喝酒，等伤好了再说。”
　　“安陵。”
　　“嗯？”
　　“我还是喜欢你这个名字。”他忽然这样开口，带着浅浅的笑意，和煦的阳光轻柔的散在他的身上，像是一幅晕染的水墨画，一时叫人失了神。
　　收回心神：“这样让他走，真的好吗？”
　　“巫族的黑暗，他见的比任何人都多，他心中应比谁都希望改变，却不愿意自己动手。”他的眼睛偷偷望向被我收起来的酒坛子，看来还不死心啊。
　　我索性挡在了酒坛子的面前：“你怎么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我曾同你说过，松山林深处的与世隔绝的村落，我来自那儿。那儿同巫族一样，也有着同样严苛的规矩和骇人听闻的刑罚。”提到过去，他的周身好像被煞气笼罩。
　　“你——”
　　“我十三岁偶遇苏桓，跟着他离开那儿。在他死后，以苏桓之名，公子之身，亲自带兵毁了那里，重建一切。”那双因疲倦而微微张着的目光，凝眸犹如波澜不兴的黑海，将人带入无边的黑暗。
　　“我能体会他的心思，毁了自己一直精心护佑的一切，犹如亲自举剑杀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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