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灯火

　　一个会猜心的男人是可怕的，一个会猜心又貌美的男人是可恶的，一个会猜心又貌美还不知自保的男人是可耻的。可是眼前这男人丝毫没有体会到这句话的精髓。
　　“别乱动，伤口又要裂开了。”好不容易进了云州城，找了大夫，花了重金给他看病，我可不想打水漂了。
　　大哥和明泽都不清楚云少坤的底细，对我说要单独去见他时，虽然担心，却还是尊重我的意图。在他们看来，我一个大活人而且是有自保能力的大活人走进有人把守门户大开看起来正经无比的巫族大宅是不会有危险的。
　　可见过云少坤的人就会明白，面对这样一个变态，谈君子之道等于对牛弹琴。只有无极限的出尔反尔和阴险狡诈能形容这个人，不对，都不能以一个人的存在来定义他。
　　巫族百年积攒的暗黑一面，在他身上可窥见一斑。
　　“你既知道他的名号，就该知道，比起女子，男子去见他，更危险。”
　　这一点我不得不考虑。
　　怎么说大哥和明泽，包括他这徐兼的清秀相貌，都太容易勾动那变态犯罪。
　　“若没有我的那张脸，你怕是连门都进不去。”他吃定了我不敢报出韦安的名号，不敢惊动官府，不敢让旁人知晓我以皇后之尊偷偷摸摸的来到云州。
　　“那变态深不可测，即便是你那般的身手，也不见得能全身而退。若真勾起了他对你的兴致，天涯海角，他都会死咬着你不放的。”他若是出于对自己身手的肯定才有这样的自信，那我就必须让他极早认清事实：“我去见他，是不得不为。牵扯进旁人，那是作孽。”
　　他思索了一会儿，似乎有些松动：“你若是不想我去，也行。”
　　我还没有来得及高兴多久，他又补上了话的后半截：“告诉我，你非见他不可的理由。”
　　“九年前，我从家中刚刚出来游历，来的便是云州——”对他说这话，其实颇有些尴尬，尤其他还单手托着下巴十分认真的看着我。
　　“那时女扮男装——”
　　他手滑了下，险些将桌上的茶杯推了出去，还好我伸手及时接住，他嘴角抽了抽，看来是很想问些什么，可还是忍住了：“然后呢？”
　　“阴差阳错的被带进了巫族，成了云少坤的座上宾——”
　　“座上宾？”
　　要不要这样死扣字眼？
　　被他盯得心里发毛：“好吧，是娈童。”
　　等他放手之后，手臂估计要淤青了，若有镜子，我此刻表情一定是狰狞的：“先松手！”
　　“在街上走动的穿着菖蒲花白袍的都是替云少坤物色娈童的人，当时年轻气盛，年少轻狂，就被骗进去了。”揉了揉他松开的手臂，上头果然一个红印子：“你不必担心。”
　　“我才不担心，你这个笨女人。”也不知我那句话刺激到他了，那样子有些气急败坏的，说起话来都是咬牙切齿的。
　　“云少坤没对我做什么，尤其是知道我是个女人之后。”不过是带着我参观了一下他收集的被他虐死的娈童的尸体还有那些历代巫女的人皮画像，恶心得我连着做了一个月的噩梦。一度看到画像都会作呕。不过这些话，还是不要让他知道的好。
　　“那你这回来找他是为了什么？”
　　“云州巫女，皆出自巫族云家，年不过二十。巫族传说，巫女是画灵的转世，为了保有画灵年轻的体态，也为了——”我看了他一眼，犹豫该不该接着往下说。
　　“为了什么？”
　　“为了能够得到一张合适的人皮画纸，一张没有皱纹没有经历过衰老不曾受伤光洁如玉的人皮画纸，即便那些女子能够无病无灾，本可以平安的活过二十岁，巫族也会杀死她们，然后扒下——”只是用说的，那血腥的一幕便浮现在我的面前，我忍不住颤抖起来，手也不自觉的紧握成拳，直到被包裹进一个暖暖的手心。
　　“我在这里。”他的声音很轻，却慢慢抚平了我心头的恐惧。
　　“上一任巫女为了避免死亡，逃走了，七年之后才被发现，她逃走时怀有身孕，生下了一双儿女。女儿叫云歆，便是这回死去的新任巫女。”云歆的母亲没能活下来，甚至没能阻止悲剧蔓延到她的女儿身上。
　　云歆死时才十六岁，正是一个女子最美好的年华。
　　那段日子，我虽表明了身份，可到底惹怒了云少坤，被他囚禁着。虽然碍着祖父的颜面，没有对我动手或是苛待，却想着法子恶心我，明为招待，实为精神凌虐。
　　抓住云歆的母亲那日，他故意带了我一同去。
　　我看着十几个男人，将他们母子三人从山洞里拖了出来。
　　那一对只有七岁的双生子缩在母亲的怀里，害怕的连哭泣都忘记了。
　　她跪在地上，不住的磕头，直到血染红了她面前的岩石，云少坤却只是笑，尖锐而鬼魅的笑声，久久回荡在山谷中。他的长甲犹如利剑一样穿过她的胸膛，手里还握着那颗仍旧在跳动的心脏。
　　血像是玫瑰花海一般蔓延四周，那件象征巫女圣洁的白袍被彻底染上了红色，妖冶，带着死亡的气息，让所有人止住脚步，畏惧不知蔓延在周边的空气中，更植根于当时在场的所有人的心里。
　　死亡并不是解脱，不过是一切罪恶的开始。
　　接下来的一切，让我庆幸那个女子已经死去，即便是以这样痛苦的方式，可相较让她在活着的境遇下承受接下来的一切，死亡或许称得上是一种仁慈了。
　　我将那两个孩子紧紧抱在怀里，不让他们去看接下来的一幕。
　　想闭上眼睛，可喉间低着的长剑却只能让我放弃了这个念头。
　　“你，或是他们。”他的音调永远轻飘的仿佛在云间，飘渺。
　　我明白他的意思，他在展现这杀戮的美丽，需要观众。
　　我努力镇定自己的心神，强迫自己睁开眼睛。
　　那之后，回到巫族大宅，我吐了三天，几乎滴水未尽。只有那两个小孩，一直缩在角落，一言不发的陪着我。
　　我很讶异，云少坤没有杀死他们。
　　在巫族大宅的这些日子，我十分明白，云少坤对于背叛者的态度，残忍，阴狠，以一切非人的手段让人心生死意，摧毁人的一切意志。
　　“娘亲死了，对吗？”在沉默了三天之后，先开口的是那个小女孩，她说，她叫云歆。
　　我点头，什么都说不出口。
　　“我们也会死吗？”她的脸上是强忍着的害怕，这种强迫自己抱有镇定是连大人都做不到的，她忽然扯住了我的衣角：“我很害怕。”
　　眼泪从她的眼角滑落，我握住她的小手，可这双颤抖的手，同样无法给他们希望和勇气。
　　“如果可以，能不能，能不能救救我弟弟？”她跪在我面前，不住的磕头：“我求求你，救救他。”
　　明明也这般害怕，可她想要的只是我救她的弟弟。
　　“起来。”我抱起她，拉过那个蹲在墙角的小男孩，将他抱在怀里，与其说是回答他们，更像是自言自语：“我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会死去。我，或是你们，若能活下来，都尽力活下来吧。活着才有希望。”
　　那是我第一次明白，权势是如此可怕又黑暗的东西，也并非无所不能。
　　他们很快便被带走了，那时，云歆一直拉着我的衣袖，要我承诺，救她的弟弟。她是个十分聪明的孩子，似乎隐隐已经知道了自己日后的命运。
　　而那个，她让我救下的孩子，也远比我想象的要敏感聪颖的多，对这一切，他并非一无所知，只是不能说。
　　“云少坤带走他们之后，在巫族大宅里放了一把火。烧死了许多人，我也因此差点葬身火海。要不是祖父派人来相救，我如今也没命端坐在这里。”他似乎已经对玩腻了这个游戏，打算结束，以数十人的性命为我作陪。
　　不知是不是因为回忆重新勾起了对那些画面的印象，我的身子抖得厉害，胸口闷闷的，有些想吐。
　　他起身，倒了杯茶递给我：“即便这样害怕，为什么还要强迫自己来呢？”
　　“我答应过她的，要替她救下弟弟。”她以性命为赌注，逼我兑现一个迟了十年的承诺，我不能再逃避了。
　　比起这些，安逸于韦氏庇护下的我，已经无视了他们的恐惧，让他们胆战心惊的生活了十年了。
　　我的懦弱和自私已经让一个姑娘失去了性命。
　　当初一走了之的我，明明知道，云少坤的狠戾，明明知道巫女的传统，明明知道云少坤亵玩娈童，可就因为祖父的一句不可插手，因为那几个月的恐惧害怕而选择去遗忘，不再想起。
　　“是我对她说的活着就有希望，可如今却逼着她用死来为她的弟弟谋一个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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