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灯火

　　“无怪乎济世说，凭着这一张脸，你也可以成为一个出色的杀手。”那是多年前济世的一句玩笑话，在他看到了顾长月真实的样貌之后下的定论。我一直不能理解他也是见惯了美人的，旁的不说，就说温庭玉，也是百里挑一的美人。
　　可眼前这张脸，说是美丽，倒不如说是妖孽。
　　像是一幅世间最优秀的画师经年所画的画卷，眉如远黛，眼若流波，唇状丹朱，应了那句艳如桃李，实叫群芳暗淡。这样的容貌于女子身上是祸国妖姬，男子身上则是男生女相，恐命运多舛。
　　虽然一直知道他不曾以真面目示过人，苏桓、顾长月包括徐兼恐怕都不是他真正的样子，但是见了他的真貌，还是会被吓到。先前那几张脸最多算得上清秀，而眼前这张妖冶的过分了。
　　“我以为你会动手扯我的脸，毕竟看到过这张脸的人，没有一个人相信它是真的。”他取了帕子打算将之前易容的痕迹擦干净，我伸手接过毛巾，“还是我来吧。”我是真担心铜镜会碎。
　　一点一点替他擦干净脸上的痕迹，划过眼角，面颊，到唇瓣，虽然刻意不去看他的目光，还是忍不住脸红。
　　为了打破这尴尬，我开口打算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也让他不要这样盯着我看：“我知道太后是个美人，陛下和衡王相貌都不错，但是你这容貌，真的很难用人来形容。”还是个男人，这句话我默默留在心里。
　　我之前独独喜欢他那双眼睛，现在才明白，那双眼睛是他易容后唯一保留下来自己原来的相貌中的，是唯一掩盖不了的。
　　“我父亲有再世潘安之称，只可惜早逝。我承袭他的容貌，这样也是应当。”他似乎并不介意我谈到他的相貌，好像还隐隐有些自豪。
　　“你不生气吗？我说你长得好看？”苏逾长得也好看，更多该说是艳丽，不过相貌是他的死穴，一旦有人提起，他就会发火。
　　他轻笑，原本就让人脸红的相貌，这一笑，更让人头脑发昏了，手中的毛巾不知什么时候就掉到了地上，等到我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弯腰捡了起来：“济世曾说过，安安爱美重貌，果不其然。”
　　“他胡说八道！”我愣了会，被说中心事，只能大声反驳。一把抢过那毛巾，扔进盆中，躲开他的脸，死命揉搓起来。
　　腰间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双手，他从背后伸手抱住我，下巴靠在我的肩膀上，有些重，铜镜中，我们的影子相叠，相互依偎，显得过于温馨自然。我向前隔开一步，打算与他保持些距离，拘于腰间的手却加重了几分力道。
　　“若那是真的，或许事情会简单许多。”不是开玩笑的语气，所以我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外头忽然雷声阵阵，原本还艳阳高照，刹那间便阴云密布。
　　“放手吧。”想来我们这样的举动连老天爷都看不过去了。
　　雨疏风骤，天地变色。
　　雨水从屋檐滑落下来，快如溪流，天幕似乎都要被这沉重的雨势给拉下，空中偶尔闪过一两道亮光，像是要劈开这阴云，不过只是一瞬，很快便消失不见。
　　“济世的事情，你知道多少？那日在松山林救了温庭玉的是不是他？”我没有忘记来这儿的目的。
　　他点头，“温庭玉没死，已经平安的离开了北宁。”
　　“离开北宁？”
　　“她是南燕人。”他给出了一个我从没想到过的回答：“准确说半个南燕人。她是温泽将军的女儿。”
　　“温泽？”这个名字我倒是十分耳熟，祖父时常提起，当初北宁与南燕因为边界问题开战，这位温将军是北宁主将，在一次两军交战中，当时的元帅宜江老王爷，因为私人恩怨，拖延援兵，导致温将军所带将士几乎全军覆没，在东王坡死守了三天三夜，粮尽兵亡，而当时的朝廷却定罪他投敌卖国，将他一家老小三十余口统统斩首，无一幸免。后来，他愤而投靠了南燕，娶了南燕女子为妻，生了一儿一女。十几年前，他被混入南燕的北宁奸细刺杀身亡。一双儿女也未能幸免。北宁南燕当时恰在和谈，各退一步，息事宁人，竟无人替他出头。一代名将，无辜枉死。
　　“温庭玉是他的女儿？她没死？来北宁是为了报仇？”北宁确实对她父亲不住，就连祖父每每提起温将军也是遗憾不已。
　　他摇了摇头：“她是为了苏桓。”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故事。
　　仇人之子英雄救美，孤女爱上了仇人之子，仇人之子却注定死去，于是只能选择分开。
　　“她一直在找苏桓的下落，她只知道苏桓是宜州人，所以走过了宜州的每一个城镇。遇到济世前，病重的苏桓见了她最后一面，让她死心，而后她便嫁给了济世。不久之后，苏桓死去，我替代了他。直到五年前再见，她才知道苏桓的身份是宜江王的世子，她发现了我的身份，疑心我杀了苏桓。更疑心，是宜江王授意我这样做的。”
　　所以才有了后来的种种事情。
　　“宜江老王爷和大公子的死——”
　　“应当与她有关。”
　　“那苏榭——”
　　“老三虽聪明却不善心计——”
　　“那与临安有什么关系？她为什么会插手水患的事情，还下毒引发疫病？”我一直想不通温庭玉的目的。
　　“温泽是临安人，他投敌那日，临安百姓将他父母族人的尸首高悬于城墙之上，曝尸多日，更在温将军遇刺死后，上书拒绝他归葬故里。当初为了平息南燕的怒火，将温将军的尸首迎回临安，打算让他归葬故里。可陵墓刚刚修好不久，便被愤怒的临安百姓掘开，鞭尸，而后多次被盗，最后竟尸骨无存。这事，朝廷为免与南燕起争执，一直隐而不宣。一年前，温庭玉随苏榭应临安州牧所邀到过临安，那时应是知道了些什么或是亲身体会了些什么。而且，当初刺杀温泽的北宁奸细也是——临安人。”
　　这就是战争的残酷，明明是被放弃被抛弃无奈做出选择的人，到头来却要这般承受不属于自己的罪过。
　　“那她为什么会杀人——？”
　　“你或许没有注意，她杀的害的，都是临安人，包括——济世。”那些辜负她父亲害过她温家的临安人。因为一个人，恨上一座城。
　　“济世是临安人？”我与他相交多年，一直以为他是土生土长的宜州人。
　　“开临安城门迎温将军遗骸入城的正是济世的父亲。也因为这个原因，他们一家人被临安人排挤不得不离开临安，偏居他乡。”
　　济世从来没有提过临安的任何事情，可我一直知道他骨子里有一种淡漠，不相信旁人，更不相信所谓的乡邻，在桐镇多年，即便医术高绝，也是银货两讫，从不替人白看病。
　　“那她要杀我的原因是——？”
　　“当初上折提出迎温将军归葬的是韦相——”
　　原来是这样。
　　温庭玉定以为祖父是有心让她父亲受辱，才提出这个建议的。
　　所以才会对我下杀手。
　　“这些年济世一直在查这些事情，他虽然因温庭玉没了双腿，却没有恨过她，一直希望她能走出过去的不快开始重新生活。她是个好姑娘，只是上天待她有亏。她嫁给苏榭之后并没有过上好日子，苏榭对她，不过是一时兴致。苏颜又一直将我的假死归咎在她身上，她过得并不容易。”
　　“济世一直在等她吧。等她回头，若她能回头看一眼，是不是，是不是就不会走到这样的地步——？”

　　顾长月没有回答我，这个答案，他也不知道。
　　这世上，本就没有或许。
　　雨后的天空，出现彩虹，尽管是绚烂，却转瞬即逝，就像是过去的幸福，总在想要触碰时消散，错失的地久天长，其实到头来只成一无所有。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