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灯火

　　断壁残垣，昔日精致的雕梁画栋，纱窗玉榭，如今已成焦炭灰烬，难寻旧迹。
　　“呆在这死人堆里，瞎捉摸什么呢？”他一屁股坐在我身侧台阶，伸手拍了拍落在身上的灰烬：“火烧了一天一夜，该死的不该死的都死光了。”
　　他右手缠着厚实的绷带，脸上是嘲讽的笑容：“这皇宫本来就是藏污纳垢的地方，一把火烧了，倒也干净。”
　　谢渊是个嘴硬心软的人，若不是听苏衡提起，那日他冒死救了十几个困在桂宫里头的人，自己差点葬身火海，只听今日的话，我几乎要认定他是个无血无泪的男人。
　　“谢谢你救了韦娘。”不管如何，他救了韦娘，于我便是恩人。
　　他冷哼一声：“我救她，与你有何干系？轮得到你谢？”
　　“谢太医与韦娘是旧识吧？”那些木匣子里藏着的书信，这些日子他们之间的相处，处处都表明着他们关系的不一般。
　　“小丫头片子，管那么宽做什么？”他白了我一眼，似乎没打算与我闲磕牙，打算起身离开。
　　我扯住他的衣角：“太医虽嘴巴有些毒，却是个好人。”
　　他用力扯回自己的衣角，力气太猛，我一个不稳直接扑在了他的身上，他好像碰到了瘟疫一样的，立时将我甩了出去：“别碰我。”厌恶之情溢于言表。
　　我不由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被我笑的有些恼羞成怒，他转身打算走。
　　我连忙起身追了上去：“谢太医，留步。”他反而越走越快。
　　“我希望你和韦娘成亲——”
　　疾驰的脚步停了下来，他如遭雷劈的表情着实精彩：“你说什么？”
　　“我希望你和韦娘成亲——”原本贪心的想将韦娘留在身边，想留一个可以不必防备能说的真心话的人，可这宫中明枪暗箭，实在难防。我又不能时时刻刻保护着她。这些年，我，韦家，也已经蹉跎了她太多时光了。我看得出来，谢渊对她，应有情。如此厌恶女人的一个男人，能够耐着性子对待韦娘，足见韦娘在他心中的分量。
　　他一步一步慢慢走了过来，忽然伸手在我脑门上大力拍了一下，害的没站稳的我，差点一个跟头从台阶上摔了下去，好在被他及时拉住。
　　“真是蠢的同一头驴一样，无药可救了。这直冒傻气的念头还是就此打住，敢在韦娘面前多提一个字，我毒哑你，听见没。”他挥拳警告我，边说边后退，可不时平地摔个跤，明显对我的话上了心。
　　我将此事与母亲提了，希望得到她的帮助，由她去说服韦娘。可她的反应却出乎我的意料，与谢渊简直如出一辙，除了动作没有那么野蛮，言语稍微和善了一点。
　　“你才从桂宫失火的事情里缓过一些来，别担忧这些有的没的了。韦娘的事情，她自己会操心。你也别多想了。”
　　“母亲说过，韦娘曾经有过心仪之人？那人是不是谢太医？我见过，她留着一个小木匣子，里头全是谢太医的书信——”
　　碰！
　　母亲手中的茶杯猛的摔到了地上，水花四溅，她俯身要去捡，却被割伤了手指。我忙拉她起身：“母亲怎么了？心不在焉的？”
　　“没事，没事——”她只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可那白的如同鬼魅一样的脸色，哪里像是没事？
　　“这事，你还同谁提起过？”她一把拉住了我的手，握的太紧，我的手指都有些生疼。
　　“母亲。”
　　我的叫声让她些许回过神来，慢慢松开了手：“我的意思是，这是韦娘私事，还是不要到处宣扬的好。”
　　“母亲放心，此事我有分寸，并未与旁人多提。韦娘在我身边照顾多年，如今宫中接二连三发生祸事，我难保她周全，若这桩婚事不成，也请母亲让韦娘回相府照顾母亲吧。”这回失火若没有谢渊，我不知韦娘会落得什么样的下场。
　　“安安——”她有些迟疑。
　　“母亲若是担心我在宫中无人照料，大可放心。陛下待我极好，宫中之事，我尚能应对。”不想让她担心，她这段时日，因我担心受怕，已经够多了。
　　“陛下如今重伤在身，还需人照料。你那儿离不开人，韦娘暂且留在你那儿吧。等陛下痊愈，再问问她自己的意思。若她愿意陪着你，就让她陪着吧。”母亲没有反对也没有应允，她待韦娘如妹，事事都尊重她的意思，并不多做强求。
　　“嗯。”我点点头。
　　将药从药炉子上端下来，滤过药渣，倒满一碗，放在盘子上。
　　“娘娘，这些杂事还是让奴婢来做吧，这厨房烟熏火燎的，别弄脏了你的衣服。”一旁站着的厨娘打算伸手帮忙，我冲她摆摆手：“不必。你去看看谢太医来了吗？”今天是给苏逾换药的日子。一眨眼，我回宫已经半月了。
　　这半月，苏逾因伤重无法理事，朝中一切暂由衡王和祖父打理。而桂宫失火一事，与苏逾遇刺一同，被归责为卫氏余孽所为。
　　那几十个在谋反一案中侥幸留的性命的卫氏孩童被囚于天牢，明日便要游街而行斩首示众。
　　墨谦一直在为他们奔走，连同曾经与卫氏交好的几个官员，主张另有凶手。可杯水车薪，不管是苏衡还是祖父，期望的都不是查到真正凶手，能借此机会逼出卫氏一党，斩尽杀绝，才是他们的目的。
　　我没有将太后是桂宫失火一事的主使一事告诉祖父，并不仅仅因为想要信守对苏衡的承诺，更多的是不想因为这事牵扯到顾长月。可以祖父的能耐，想必查到这事与太后有关，恐怕用不了多少时间？
　　还没有来得及踏进屋子，就瞥见披着一件单衣靠在龙椅上看奏折的苏逾，将药放在一旁，忍不住有些气恼。这人实在不算是好病人，谢渊三番两次交代让他卧床休养，他却只当耳旁风，也怪不得谢渊想方设法将药弄的又臭又苦，存了心思要折腾他。
　　“陛下。”听见我唤他，他抬头望了我一眼，见了我手中的药碗，目光中流露些许惊讶：“今儿怎么是你来送药？”
　　他起身走到我面前，才俯身去拿药碗，被那冲天的臭气熏的不自觉退了一步：“这真的是要喝的？”
　　我点头，他的一张脸简直要皱成烈日下暴晒的橘子皮了，脚步不自觉的往床榻走去，看来又要借口头晕了。
　　“谢太医一会就到，陛下若是想让他亲自端给您——”
　　他很自觉的转身，端起散发着让人作呕气温的汤药，闭着眼睛，一口气喝了下来。
　　喝完之后那痛苦的表情，简直让人怀疑他有可能把肺都吐出来。
　　“既然那么嫌弃还喝什么呢？干脆直接驾崩好了，还能挪个位置出来给别人？”谢渊一进屋，瞥见桌上堆满奏折，立时脸上飘过一朵乌云，嘴角抽抽了两下。
　　苏逾很自觉的坐下，伸出手臂，由着谢渊搭脉，“朕已经好的——”
　　“闭嘴！”
　　“可以处理——”
　　“叫你闭嘴，个死小子听不懂是不是，你是大夫还是我是大夫，那么多屁话，下回就给你下点哑药，让你安静个几天！”也唯有谢渊才敢这样同苏逾讲话，而苏逾居然只含笑点头，一句话都不敢反驳。
　　“你过来，帮忙把他衣服脱了——”他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我，又指了指苏逾。
　　我愣了愣，不由重复：“脱衣服？”
　　他将药箱直接扔了过来，砸在我身上：“连孩子都生了，脱件衣服，你脸红个什么劲？”我原本还没有什么反应，被他这么一说，苏逾转头看着我，倒是让我觉得有些尴尬了。
　　“还是朕自己来吧。”他伸手打算脱掉外衣，解下身上的纱布，被谢渊一把拍掉了手：“你娶个老婆是当摆设用的吗？连件衣服都脱不了，要来有什么用？暖床的资格都不够！”
　　这回估计不止我尴尬了，苏逾的脸也有些微微泛红。
　　他并不是重欲的君王，后宫之中，女人也寥寥无几，一只手都数的过来。
　　我伸手替他解下外衣和纱布，露出一道自右肩自心口的刀伤，虽然已经有些许愈合，但是伤口太深，愈合的程度并不高，有些地方，还渗着血。
　　“傻站着做什么？上药不会吗？还要我手把手的交你吗？”他随手拿起药箱里的一个小瓷瓶，丢给我：“不用留情，像擦桌子一样，随便来就好。”
　　擦桌子？
　　我十分确定苏逾的嘴角扭曲了一下，不过还是默默的朝我点了点头。他应当知道的，谢渊在闹脾气，因为那桌子上堆积成山的奏折。
　　“韦明那个老家伙明天在菜市口处置卫家那几十个毛孩子的事情你知道吧？”他有一搭没一搭的和苏逾说话，并没有避讳我的意思。
　　苏逾点头：“朕知道。”
　　“这一刀下去，老卫家是真真死光了。”他那表情有些玄妙，不像是想幸灾乐祸，可为卫家人求情，却也谈不上，很难让人形容，反正是那种让人看了就觉得心里不舒服的表情。
　　“小子，你什么打算？要去监斩吗？”我猜他绝对是故意的。
　　苏逾摇头：“此事已交由衡王和韦相处置，朕不会插手。”
　　“好个不插手。那我也不必告诉你，他们今早刚刚抓着一个姑娘，长的还有几分像你家小娘子——啊，松手，死小子！”谢渊将自己的手臂从苏逾的手掌中挣脱出来：“即便再像有什么用呢？也只能算是个从坟堆里爬出来的死人罢了，你说，对不对，小子？”他绝对是故意的。
　　我才替苏逾包扎好伤口，他随手扯了一件外衣，便匆匆忙忙的出去了，李海急急忙忙的跟在他身后，还差点摔了个跟头。
　　“那女子是卫姐姐？”心里暗暗有些担心，怕她会轻举妄动。
　　“什么姐姐不姐姐的，该死的人总归要死的，没有活下来的理由。”轻讽笑意尽显：“即便偷得几日，也不过是阎王打了瞌睡，这样的运气，不会再有。你说，是不是，小丫头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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