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灯火

　　“你应当明白，除非我愿意，否则你根本走不出这里。”他倒了杯水递给我，“慢点吃。”
　　这是秋原围场附近的一座老宅邸，荒置了许久，我曾多次经过这里，原以为里头定是杂草丛生，蛛网密集，可如今端坐在这布置的精致的屋子中，才恍然大悟自己的以貌下定。
　　正如眼前的这个男人。
　　“你不必这样瞪着我，即便你再看得久一点，我也不会因此而没了胃口。”他平静的好像那场就发生在我们面前的屠杀不过只是一个虚无的梦境而已。
　　三天前，他在桂宫前打昏了我，将我带到了这个地方。吃定了我无法安然离开，并没有对我的行动多做限制。
　　“真打算就这样一言不发下去吗？”他伸手替我擦去嘴角的馒头屑，被我一巴掌拍开，手背顿时红肿，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手，笑了笑，眼波敛动，如一泓清泉。
　　“你不必这样惹怒我。这五年来，我的脾气已好了很多。”见我不动弹，他索性起身走到我身边，拉住了我的手：“别动。”
　　“顾长月曾经为了一个在山中被狼咬死的孩子徒手为他挖坟，而如今却能眼睁睁的看着无辜的人死在刀口下。”我承认自己并不是良善之人，可对这样一场无妄之灾也并不能做到无动于衷。
　　“你可以救下桂宫中的任何一个人，独独除了苏洛。你不会不知道，那偌大的桂宫之中，数百人的性命不过是他的陪衬。”他松开了手：“韦安，居高座之上若没有足够的野心和狠心，到时摔下来的只会是自己。不如借着这回的事情，趁早离开。”
　　“这是你的意思还是太后的意思？”我从来没有想过他和太后会是母子，和苏逾会是兄弟。
　　五年前，与他初识时，他是运筹帷幄的宜江王二公子，而后是隐身于他人名字之下的影子孤儿，而如今却忽然有了父母兄弟。
　　“你让我很难相信，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是真，什么时候是假。”再见时，顾长月已不见，留下的是徐兼。
　　“我一直是我，是徐兼，也是顾长月，是曾经的宜江王二公子，也是如今的宜州州牧。即便未曾对你坦白过，却也从未骗过你。”他起身，掀开连接着内室与外堂的珠帘，“要不要进去看看？”他一顿：“或许会见到想看的。”
　　我知道我打不过他，我曾见过他在数百人之中来去自如，笑谈中便能轻易取人首级，没起逃跑的念头也没存这心思，如他所说除非他自己愿意否则我走不出这里。
　　“什么时候放我离开？”
　　“进去看看吧，看完之后你若要走，我绝不拦着。”他的手高高悬着，珠帘从他的手指尖滑落，相互碰撞中，发出清脆的响声，他俯身走了进去，也没注意我是否跟着，可我再跟上之后，他却停下了脚步，似乎在等我，等我跟上之后，才重新迈开步子。
　　“这是——”床榻上的人面容憔悴，嘴唇没有一丝血色，双目紧闭，两手侧于身侧，指尖泛着黑色，眉头紧锁，眉心一点殷红，红如火焰，妖冶诡异。
　　“济世——”
　　“我知道你一直派人暗中打探济世的下落，如你所怀疑的那样，他没有死。”他露出一个苦笑：“不过，这副样子，与死大概也无异了。”
　　“是你救了他？”除了主理此案的宜州州牧，我想不出还有谁能不动声色的偷龙转凤？
　　他取过一旁的毛巾，轻轻的替济世擦了擦手脚，“与其说是救，不如说是抢，从阎王手里抢人。济世这傻小子，根本没有存着活下来的念头。谁能料想到曾经那样铁石心肠、玩世不恭的人也会被情之一字伤到这样的地步？”他将毛巾递给我：“你看着他一会儿，我去拿药。”
　　“你不怕我跑了？”我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不禁开口。
　　他却连头都没有回，“你是重情之人，这是你的优点，却也是你可以任人拿捏的把柄。”
　　他说得对，看到济世这副模样，我确实不可能做到无动于衷，还能够潇洒的一走了之。
　　床榻上的济世不知在做什么样的噩梦，额上青筋凸起，豆大的汗珠不住滚落，表情痛苦狰狞，放在身侧的手不住的紧握成拳，好像要抓住些什么。
　　我伸手想去摇醒他，让他脱离这梦魇。可不管我怎么叫他，他都好似没有听见一般。
　　肩上忽然多了重量，顾长月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的身后，拍了拍我的肩膀：“虽从阎王手中抢了半条性命回来，可他这一生，怕是都要在梦境之中度过了。唯盼他这噩梦快快过去，也做些甜蜜的梦。”他将药碗递给我，自己侧身坐在床榻上，扶了济世起身，指了指药碗。我会意，舀了勺药汁喂给济世。
　　他尚在昏迷之中，药汁喝不进，从他的嘴角滑落，落在了顾长月的长衫上，留下些许漆黑的印记。他倒是不甚在意，只拿了帕子替济世擦了擦嘴角，一点没理会自己的衣服。
　　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他却没有意外，只是轻轻扶着济世躺下，接过我手中的药碗，放在一边。
　　“是谁？”
　　“老朋友。”
　　“大哥？”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出现在眼前的人，若不是他断了一条手臂，几乎与大哥韦宿一模一样：“你——你是谁？”
　　“二小姐，别来无恙。”他冲我微微一笑，就连笑起来露出的两个浅浅的梨涡都分毫不差。
　　“你认识我？”可我印象中应当从来没有见过他才对，瞥见一旁正看着我的顾长月，正对上他的目光，只能很快转过头来。
　　“虽然没见过面，不过通过几十封的书信，倒也对二小姐略微知晓一些。”
　　书信？
　　我一直好奇顾长月怎么会知道我给大哥的书信中写的内容，当初问他时，他随口回答是偷的，现在看来这个回答显然是当初随口胡诌蒙我的。
　　“你究竟是谁？”
　　“二小姐，既然知道影子的存在，知道长月是苏桓的替身，我的存在，想来应该也猜得到。”
　　“你也是影子？那——”前些日子，带着那位明姑娘回来的究竟是——
　　似乎踩到了我的心思，还不及我将话说完，他便出言替我解惑：“年前，与明心一起回来的确实是韦将军。”
　　“明心？”这是那位姑娘的名字？
　　“在下姓明，单字泽，明心是舍妹。”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指了指他和大哥如出一辙的相貌：“这是易容？”
　　他却摇了摇头。
　　“你不必生疑，明泽的相貌是天生的，自我认识他时，他便已经是这副模样了。”替我解惑的是一旁站着的顾长月。
　　可是毫无血缘关系的两个人怎么会相像到这种地步？
　　“五年前，韦将军在战场上受伤，是明心救了他。说来也是缘分，我俩相貌相似。那时军中因他受伤失踪一事动荡不安，他当时伤重无法动弹，我受他所托暂时充当他的影子。而后，这样的事情，时有发生。”
　　“那与我通信的——”
　　“是我。”
　　“你与顾长月——”
　　“是故友。”
　　“你的手？”
　　“最近一次上战场受了伤。”他灿然一笑，似乎并没有多在意：“所以二小姐放心，影子的生涯到此结束。”
　　“我不是这个意思。”说到底，是大哥承了他们的情。我知道牺牲自己做旁人的影子并不是一件好受的事。当初的顾长月为自己布了一个死局，就是打算结束这种时时活在他人阴影之下的日子。
　　“二小姐不必解释。明泽明白。韦将军是难得的忠义之将，待兵如子，多年来戍边，与将士同甘共苦，明泽十分佩服。这回到长安，并没有生事的打算，只是想与二小姐见上一面。”他的目光落在我的面上，直勾勾的盯着我，看着我有些发愣，不由的咳嗽一声，转头躲开。
　　却正看到一旁靠着门，抱着手臂的顾长月，眼角带着浅浅的笑意：“安安说我桃花旺盛，却不知自己不经意间撩拨了多少人的心——”
　　我瞪他一眼，他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可一旁的明泽却没有反驳。
　　我微微张着嘴，想说些什么，可见了这两个一丝不苟望着我的人，话停顿在嘴边，还是咽了下去：“我有些累了。”
　　“长月的话并没有错。明泽对二小姐确有爱慕之心。不过也请二小姐放心，明泽自知身残，配不上二小姐。不过想见上一面，了却平生心愿罢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并没有嫌弃他的意思。
　　他的脸上刹时添了喜色，让人无法忽视，上前想拉住我的手，站在我身后的顾长月却一个箭步上前，手死死的抱住了我的腰：“不是累了吗？我送你去客房休息。”
　　他这是在——吃醋？
　　脑海中一闪过这个念头，立刻被自己的异想天开吓到。果然的摇了摇头，挣脱开他的手：“不必了，你在这儿照顾济世吧。”
　　他的手才从我的腰间离开，又搭上了我的肩膀：“这儿明泽会照顾的。”
　　“顾长月！”看到明泽脸上一脸尴尬，我忍不住对他发火。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他俯身在我耳边，慢慢吐出一句话，脸上还挂着明媚的笑容。
　　砰！
　　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巨响，门被一脚踢开，一阵浓烟中，一个人影慢慢清晰起来。
　　“苏衡？”
　　他怎么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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