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灯火

　　祖父并不是个好说话的长辈，外头说他睚眦必报，其实并不算冤枉他。我俯身捡起落在地上的鞭子，心里暗暗替苏雪捏了把冷汗。朝一旁宫人使了个眼色，让她们把人带下去。
　　祖父冷冷地扫了她们一眼，似乎并不打算和她们计较，我不由松了口气。
　　苏雪却忽然一把抢了我手里的鞭子，一鞭子挥在了我的手臂上：“让开。”
　　“她平日里对你就是这个态度？”他慢慢走到苏雪的身边，苏雪骄傲的转头去瞪他，虽然年纪小小，却丝毫不露怯懦：“这是我北宁的天下，我苏姓皇家，你们只是奴才而已，当主子的难道还教训不得奴才吗？”
　　“奴才？”祖父突然笑了起来，伸手拿过她手中的鞭子，她却死死握着不松手，祖父还不曾用力，她便扑通一声摔在了地上，祖父伸手随手一折，折成了几段，扔在了地上：“我韦明商贩出身，若非战乱起兵，投身军旅，跟随开朝先祖，并有幸得尚公主，倒也确实是个破落户。破落户倒是时常听人说起，这奴才一言，倒是第一次从公主口中听到。”祖父看来是真的恼了，他跟随先王立朝，论起出身来，同先王一样，商贩出身，若算破落户，那整个北宁王朝都是破落户出身。先王待他如兄弟，并且将自己的妹妹嫁给祖父。就连苏逾，当着祖父的面也不敢提奴才两个字。
　　“我送你进宫，不是为了给这些不相干的人欺负的。”他沉着脸看着我，厉声呵斥道：“若连个丫头片子都收拾不了，你也只配当个奴才。别带累了韦家的名声。”
　　“是。”我小声应了句。有些担心祖父真的要处置苏雪她们，他却只是将一堆补品丢给了一旁的宫女，转身离开。
　　苏雪已经被他接二连三的动作吓到，坐在地上，久久没有动弹。
　　我伸手去拉苏雪起身，却被她一把拍开了手，想说些什么，可见了她脸上挂着的泪珠，只能长叹一口气：“太子没事，在里头，公主若想看，便进去看看吧。”
　　有再多不是，总归是个孩子。我何苦同她们置气？
　　“娘娘，你的伤——”待苏雪、苏婷进了内殿，一旁的宫人走了过来：“可要请太医？”
　　我摇头：“不必了，小伤而已。去把药箱拿来吧。”
　　我在她们这样的年纪，未必有这样的气魄 。也只有这样的气魄，这几个失了亲娘的孩子才能在这危机四伏的深宫里好好生存下去。
　　三个孩子在桂宫呆到了傍晚，这屋子本就是他们母亲的住处，他们的住处，他们呆的也心安些。
　　“也就您大度能容得公主的胡言乱语，若换了旁人，吃苦头的就是公主了。”韦娘替我上好药，正缠着纱布，我知道她说的旁人是高玉成，听说前几日，苏雪去了玉榭，砸了高玉成不少贵重花瓶，高玉成当场让她跪了两个时辰，小丫头愣是硬气的一声不吭。
　　“那几个孩子怎么样了？”让九娘呆在主殿照顾他们，这会倒是没有动静了。
　　“几个小魔精，都睡了。”她将药箱收好：“李海刚刚派人递了口信来，陛下今天怕是抽不出空。几家王爷因为盐铁权的事情一直在未央宫闹腾。几位小主子怕是今夜要歇在这儿了。”
　　“无妨。让宫人把侧殿收拾一下，今夜本宫暂且住这儿。”吵醒了那几个小孩，怕是又一番好闹。
　　“对了，询儿呢，刚刚怎么都没见着他？”
　　“奶娘刚刚喂了，这会吃饱了，睡着了，在屋里呢。要不要奴婢去抱来。”韦娘其实挺喜欢孩子的，虽然嘴上数落苏雪、苏婷，可刚刚听了祖父责骂她们的事情，也是担心的。
　　“不必了，让他睡吧。醒了又闹腾。”折腾了半天，下午倒是睡了一个好觉。
　　不过这好觉也就这一个下午了。
　　晚上，原本已经退烧的苏洛突然又发起了高烧。先前已经退烧又烧来来往往好几次了，这次韦娘不敢再瞒，只能叫醒了我。
　　披上衣服，急急忙忙赶到了主殿，派去叫太医的宫人还没有回来。
　　我检查了一下苏洛的情况，比起白天来，他的脸上多了一些白色的小疹子，“这是——”韦娘捂着嘴巴惊呼了一声。
　　我慢慢收回了手，想来韦娘也看出来了，是——天花。
　　“韦娘，带着两位公主出去，派人去请陛下和谢太医。”我起身到案前，抬笔写下方子：“侧殿宫人拿着这方子去熬汤。白天照顾太子的宫人待会一人喝一碗。”
　　“娘娘——”
　　“都去办吧。”只希望事态不要扩大化。
　　我到过被天花肆虐的村庄，也险些同当地的百姓一样被活活烧死。对于染病的人而言，死亡是他们唯一的结局。没有大夫愿意靠近，没有人愿意给他们活下来的机会。人们选择的只是用一把大火，烧尽一切，用灭亡来阻止疾病的蔓延。
　　宫人已经开始恐慌，他们之中也不乏有人知道这种疾病，知道它的可怕。我听到他们小声嘀咕，在害怕死亡面前所有人都一样。
　　太医到的很快，我站在宫门口，同他简单说了一下苏洛的情况，他没有得过天花，不敢轻易靠近。倒是后头急急忙忙赶来的谢渊，不管不顾的直接踏进了桂宫。
　　“情况怎么样了？”接过我开的药方，他点了点头：“熬多一些，不止是要喝。四周都撒一撒。得过天花的，都留在主殿照看。没有得过的，集中到侧殿去观察。不要随意走出桂宫。”吩咐下去之后，他转身看我：“那小子在桂宫外等着你，你带着孩子出去吧。”
　　我拉住他的衣袖：“我到过染天花的村子，也得过这种病。可以留下来照顾。”
　　他面色一沉，甩开我的手，看向一旁的韦娘：“带她出去，别在这碍手碍脚。”
　　“谢太医——”
　　苏逾确实等在门口，眼睛有些红，都是血丝，我知道他这几日都未曾休息，想来是在议事中被急急忙忙叫来的。
　　“你没事吧？”
　　我摇摇头：“我没事。倒是苏洛，情况有些危险。”
　　“未央宫那边，已经按照谢渊说的去处理了，这几日，你暂且搬回兰亭去。那儿刚刚修建完——”
　　“陛下——”我打断他的话：“这病宫中见过的太医并不多。谢太医一个人怕是忙不过来，我可以——”
　　“不行！”
　　“我得过天花，留下来不会有事的。疫病有多可怕，陛下亲自到过临安应该知道。我可以负责任的说，天花比起那些疫病而言，可怕数十倍。它不是灾难，而是毁灭。若是处理不当，不是桂宫、太子的生死而是整个皇宫，甚至整个长安。陛下，当务之急，是先送太后和公主等宫中女眷离开皇宫，到宫外暂避。陛下最好也一同去。”
　　苏洛在皇宫染病，没有人知道源头在哪里。
　　“陛下，皇后说的是。”一旁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那儿的徐兼忽然开口：“臣曾经见过，因为天花，一个城镇一夜灭亡。这并非玩笑话。若陛下不放心，臣也得过天花，可以留下来帮忙。”
　　我们还在僵持之中，里头又突然传来哭声。
　　谢渊从里面急急忙忙走了出来：“又有三个人染上了，这病来得凶，你们要走的，动作麻利点。不走的，进来帮忙。”
　　我转身几步跟了上去，踩到了裙角，险些摔倒，却被后头的徐兼一把扶住：“娘娘，小心。”
　　苏逾还想说些什么，却被身侧一左一右的两个女儿拉住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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