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灯火

　　书房的灯还亮着，纱窗上人影随烛光摇曳。
　　“容奴婢先去通报一声。”紫鹃迈出步子，我伸手拉住她：“不必。”她冒险放我进将军府已属不易，我自然不能让她难做：“我自己去吧。若是他日他问起，你只当不知便是。”紫鹃是墨谦的贴身丫鬟，在我嫁到将军府之后，帮了我许多，墨谦的母亲几次三番的同我提起，要将紫鹃收入房中，纳为妾室。我并没有多少立场拒绝，倒是紫鹃一口回绝了。
　　“虽紫鹃只是个丫鬟，却也想着有一日能寻到自己的一心人，少爷已有少夫人，紫鹃并不愿凑这个热闹。”她是个聪明的丫鬟，是个十分让人疼惜的姑娘。
　　“如此也好，紫鹃在此守着，若有动静，也好及时通知夫人。”她朝我俯身行礼，而后退到了院子口守着。
　　走到书房门口，抬头便瞥见——君阁两字，字形扭曲，别别扭扭，像是两只蚯蚓，不由想起往事。那一年，新居落成，墨谦大笔一挥，写下君阁二字，我见了吃味，用左手写了，掉包之后，刻下这匾额，等到挂上之后，又与墨谦大吵了一架，如今，物在人非，我们已成陌路。
　　用力推开门，坐在案几前的人停了手里的动作，目光犹如钉在我身上，待到我取下披风帽子，他嘴角的讶异慢慢被不屑取代，目光又重落回手中书卷。
　　“你怎么来了？紫鹃放你进来的。”他侧首望向我身后。
　　“与她无关。”我摇头，转身将门关好，缓步走到他的面前：“你要同阿珏成亲？”
　　“消息倒是快，白日里我才提了这事，一日未过，你便来兴师问罪了？”浓浓的火药味叫人无法忽视：“不过你放心，陛下在朝上已驳了我所请。也好，免得娶了之后，又要奉命和离。”
　　“你——”
　　“怎么？我说错了吗？”他一把握住我悬在半空中的手：“一年前，是谁向陛下请旨要同我和离？是谁走出将军府不到一月便入了宫，成为陛下的夫人。兰亭夫人，多好听的名字。兰性高洁，你扪心自问，可当得起？”
　　用力抽回自己的手，挥手扇了他一巴掌，手掌被过大的力道震得麻痹，静谧的屋内，那一声脆响格外清晰。
　　“韦安！”他提高音量叫我的名字。
　　我抬头，迎上他的目光，并不想躲开。
　　“我在。”
　　“你——”他被气的发抖，在屋子里不住踱步，“我从不打女人，不过你——”
　　“这一巴掌为我的孩子。”在他抬手之前，我扔下一句话，迎向他的手掌，却是他仿若被烫到一样倒退了几步，慢慢收回了手。
　　“我是否当得起兰之一字，能做评判的只有陛下，不需要旁人的认同。”一年前，陛下携卫子君出行，墨谦与我同行。遇到刺客，挟制了我与卫子君，他故意诱导刺客，将我认作卫子君，在卫子君脱险之后，我被刺客掳走，三日后才获救。
　　获救后，他未对我有过只言片语的解释，甚至没有一字半句的安慰，仿若我只是不相关的人。也是那次，让我失去了第一个孩子，在我还不知晓的时候。
　　“我今日来，不为旁的，只要你一句承诺，善待韦珏。”韦珏是我唯一的妹妹，因为哑疾吃尽苦头，自小便乖巧懂事，从无所求，难得遇上自己喜欢的人。做姐姐的自然要成全她。
　　“我为什么娶韦珏，你心中应当明白。”他并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你求娶韦珏，一来是你疑我害死了卫子君，想娶韦珏报复我；二来是不过借此接近韦家，找到我祖父陷害卫国公的证据，为卫家平反翻案。”我并不想这样猜度一个我曾经爱过的男人，可我明白，卫子君在他心中的分量，如果可以选择，他愿意代替她去死。
　　他没有反驳，显然是默认了。
　　我不由苦笑：“阿珏是个好姑娘。若这是她真想要的，我会为她尽力争取。愿不愿意同我打个赌？我赌不出一年，你会爱上她。”她与我不同，那是一个像极卫子君的姑娘，一个善良大度替别人着想的姑娘，那样相近的两个人，我赌墨谦不会忍心辜负她。
　　“呵！”他忍不住笑出声来：“爱？”他的目光渐渐坚定：“我已不会再爱上任何一个人。”
　　是啊，他的心早已失落在十年前。
　　这十年来，我面对的是一个没有心的男人，没有心，所以捂不热，所以不会明白自己的一举一动多么伤人。
　　从怀里掏出一封信笺，递给他，他虽疑惑，却还是伸手接过，展开。
　　“你让我交出兵权？”
　　“陛下驳了你的请求，不过忌惮韦家借助墨家兵权，威胁社稷。你主动交出兵权，向陛下示好。陛下定会同意这门亲事——”我话还没有说完，他便拿了奏折出来，照着誊写了一份，没有半分犹豫。
　　“你真的舍得兵权？”那兵权是他墨家祖孙三代一刀一枪打下的。
　　他收笔，将烛火移近，烧了我所写的那封信笺：“卫国公被处置不过半月，若是陛下这个节骨眼再动墨家兵权，定会惹得守城将军人人自危。”
　　他倒是能明白我的意思。
　　“这奏折不过向陛下表明忠心而已，既能如我所愿，又不损一兵一卒，何乐而不为？”
　　信笺被火焰吞噬，化为灰烬，“话已说完，夜深不送。”
　　他下了逐客令，我自然不好多呆。将披风穿好，戴好帽子，打开门，重走入夜色中。
　　韦娘安排了马车候在将军府外，马车上只有两个侍卫，护卫我的安全，她则留守宫中，替我料理宫内事宜。
　　紫鹃送了我出府，我握住她的手，手指冰凉，带着寒意，夜深露重，难为她在外头站了许久：“紫鹃是个好姑娘，也该多为自己打算。”她一顿，反握住我的手：“紫鹃明白，谢夫人挂念。”
　　“有些人，并不是等待能够换回的。”我拍拍她的手，她只笑着点了点头，并无言语。
　　韦娘打点好了一切，一路倒也顺遂，回到了兰亭，才下了马车，她便迎了过来。
　　“夫人，你可回来了！”她神色显得有些慌张，面色一片苍白：“陛下刚刚来过了。”
　　苏逾？
　　白日里他不是刚从兰亭离开，怎么会去而复返？
　　“他发现了？”
　　韦娘摇了摇头：“銮驾到了门口，太监才通禀了，奴婢正想法子应对，外头便又通传说玉成夫人病了，急叫了陛下去。”
　　“玉成病了？”
　　她点点头。
　　我将解下的袍子递给她，换了就寝的衣服，就着她准备的水，简单梳洗了一下：“从府库里支些银两，明儿给玉成夫人送去。”
　　吃食药材，易惹麻烦，有时送了反倒无辜招惹事端，授人以柄，还不如银子简单。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夫人今夜去找墨将军，可还顺利？”
　　我点点头：“韦娘明日替我召阿珏进宫吧。”
　　“可要避着相爷？”
　　“不必。”我摇了摇头，将手中的玉钗放回首饰盒，忍不住叹了口气：“祖父深谙帝王心思，不愿意在这个节骨眼惹陛下猜疑，定是不同意这门亲事。”当初我与墨谦若不是指腹为婚，先帝金口玉言许下的婚约，想来因两家家世之故，也成不了亲。若想成了这门亲事，只得从陛下这儿着手，让他松口。他一松口，祖父便没有什么好顾忌的，自然不会再横加阻拦。墨谦那份交出兵权的奏折算是抛砖引玉，真正起作用的还要看韦珏。
　　“相爷若真不应，夫人打算如何做？”韦娘有些担心，手扯着帕子，眉头紧锁。她未曾婚配，也没有子嗣，将我和韦珏视如己出。
　　“此事待我见过阿珏之后，再做打算。须得先明白了她的意思才是。”
　　我知道她一直对墨谦有好感，虽不明朗，可她一向不擅掩饰，还是看得出几分端倪的。只不知她这决心能有几分了？
　　天才蒙蒙亮，韦娘便端了水来让我梳洗，她走到床前，替我将帘子挂好，已有宫女过来替我更衣梳洗。
　　“今儿怎么这么早？”
　　“不早了，夫人，今日外头落了雨，天色暗了些。”
　　我这才注意到日头已经升了起来，只不过被乌云遮蔽着，光线显得有些昏暗无力。
　　待到宫女替我梳洗装扮好，我才注意到今日的服饰有些奇怪，隆重的过分了。
　　“宫里有什么事吗？”
　　“衡王回朝了。一大早，陛下便派人送了消息来，说衡王带了个女子回来。”
　　“女子？”是谁家姑娘，需要劳动我穿这样正式的朝服。
　　“是西戎公主。”怪不得，事关国体，确实马虎大意不得。
　　“那位公主现在何处？”
　　“奴婢安顿她在大厅休息着。”
　　“什么？她在兰亭？”我有些吃惊：“怎么会安排来了兰亭？按理说，进宫之后，理应先去拜见太后才是。”
　　“陛下让人捎了口谕来，西戎公主不懂宁朝规矩，让夫人帮着提点提点，再一同去拜见太后。”她一边替我梳着发髻，一边回禀，那语调倒是学的挺像的。
　　只是帮着提点？
　　“那西戎公主是衡王的心上人？”这是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架势吗？只是我实在想不通，为什么送到我跟前来提点。让衡王带了人去，不是更妥当些吗？衡王是太后幼子，太后对他一向疼爱有加。他的一句话抵得过旁人十句。
　　“奴婢不知。”韦娘摇了摇头：“好了。夫人看看，可还满意？”
　　庄重大方，倒也衬这衣服：“还是韦娘手巧。”
　　才入了大厅，一头迎风飘舞的长发就引入眼帘，而后是一双夜明珠一般的眼睛，清澈明净。
　　在我打量她的同时，她也露出好奇的目光打量着我：“你就是他们说的这宫里长得最好看的娘娘？原来也不过如此。”
　　“不得无礼。”韦娘上前叫住了她，我冲她摇摇头：“无妨。想必这位就是九弟带回来的西戎金笛公主吧。”
　　“正是本公主。”她似乎很为自己的身份骄傲：“你们这儿可有酒，这茶苦哈哈的，太难喝了。”
　　一旁站着的宫女见她大大咧咧的模样，都忍不住掩袖轻笑，我目光一扫，她们停止了动作。
　　“清晨饮酒伤身。公主若是喜欢，午间兰亭可陪公主小酌。”
　　她忽然凑到我跟前，猛的一拍我的肩膀，“其实你长得还算好看，只不过不是最好看的一个便是。去年我乔装随我哥哥来时，见过你们皇后，那才算得上是大美人呢。就连我见了都移不开眼去。”
　　屋子里忽然沉默了下来，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着我发怒。
　　我自然明白她嘴里说的皇后是谁。
　　卫子君的美，是不经修饰，无论男女都为之折服的美，就像是一块最完美的玉石，无经打磨，已呈现世间最奇迹的色彩。
　　“你怎么不说话？”她握住我的肩膀，大力的晃了晃，吓的一旁的韦娘赶紧过来扶住我，眉眼里全是愠色，连口吻都带了些怒气。
　　“公主，我们夫人有了身孕，经不起你这样动作。”
　　她这才将目光停留在我的肚子上。
　　“你有孕了？可我听说你是个弃妇啊。”
　　我不知道自己该给出什么样的反应，在听到这样一句话之后，可已有旁人代替我做出了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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