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灯火

　　徐兼让我撒泼、装病，这对我实在是很有难度的一件事，尤其我与苏逾从小一起长大，对彼此的性格秉性都十分了解。若有一日，我突然和苏逾撒泼，他或许会怀疑我是否疯了。
　　不过，病倒是不用装了。摸了摸额头，有些发烫，我想我是真病了。
　　高烧让人困乏，食欲全无，吩咐了宫人不必准备晚膳，我便回了内殿休息。韦娘不在，那些宫人并不敢违背我的命令，也没有多做阻止。
　　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时，日头早已落下，月光透过没有关紧的窗子倾洒在桌子上，像是一盘银沙。
　　“醒了，就起来吃点东西吧。”床榻旁坐着的人，因为我的动作被惊醒，伸手过来扶着我坐好，起身打算去端桌上的吃食，我一把拉住他的手：“墨谦？”
　　他停下动作，反身坐回床榻上，由着我扯着他的衣袖，慢慢点头：“是我。”
　　我霍地松开手：“你来做什么？”
　　顺着他的目光，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正压着他的大腿，尴尬的收回手，原本的气势一下子便消失不见：“你是怎么进来的？”
　　他难得和颜悦色的说话：“你不是知道吗？桂宫有我的人。”
　　“你——”瞥见他腰间挂着的虎纹玉佩，我一愣，伸手去摸枕头下面，果然——：“你是为玉佩来的？”
　　他点点头，起身走到桌边，端了一碗白粥，慢慢走了过来，伸手递给我：“喝粥吧。”
　　我伸手接过，触手却还有温度，有些诧异，抬头去看他，却见他的目光却只是停留在外头的月光上：“上回我——照顾我的人，是你吗？”那一夜的事情，像是一场梦，却又真实的可怕。
　　“不是。”他十分干脆的回答，“既然你醒了，我走了。”
　　“墨谦，”我握紧手中的白粥：“谢谢。”
　　他没有回头，身影很快消失在夜幕之中。
　　将军府中有一位厨娘，是我十分喜爱的，做的菜肴，很合我的胃口。进宫之后，我再没有尝过这样的味道。
　　母亲第二日便进了宫，若不是祖父阻止，她或许在圣旨下达的当日便冲进宫来了。同行的还有韦珏。
　　“你究竟是怎么想的，怎么能让陛下将才满月的孩子送到千里之外去呢？”对我无动于衷，她表现的相当愤怒：“那是你的亲生孩子啊，才那么小，在宫里头就已经险些遭了毒手，你怎么还能放心将他一个人送到外头去呢？你倒是说句话啊，安安。”她在我面前来回踱步，就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焦躁不安全都表现在脸上。
　　“若你不好开口，就由我去。我倒是要问问陛下，当年的辅立之恩，他就是这样报答我的吗？”
　　韦珏拉了拉她的衣袖，示意她压低音量。
　　我起身，倒了杯茶，双手奉到她的面前，她生着气，并不想接，我伸手拉住她的一只手，将茶递了过去。她无奈接过，看着我，深深叹了口气：“安安，娘并不是怪你。”
　　“我知道。”扶着她坐下：“母亲放心，您所担心的事情不会发生。”我并不打算坐以待毙，也不打算牺牲自己的儿子来支持苏逾的决定。
　　“你打算怎么做？”
　　“谢渊此人，母亲可熟悉？”
　　提到这个名字，母亲果然变了脸色：“你怎么会突然想起问这个？”
　　“询儿生病了，此刻正在他那儿治病。若母亲知晓他的住处，我也好派人去将询儿接回来。”以我对苏逾的了解，他若是有心将苏询送到临安，想来并不会让我们母子见上最后一面。是极有可能让照顾他的谢渊带着他直接去临安的。
　　喝了些茶，她苍白的面色才缓了缓：“谢渊居无定所，怕是不好找。”见她十分为难的样子，好像有什么无法说出口的苦衷，久久，好像下了什么决心似地，才慢慢开了口：“安安，若遇上他，不要与他争执，多加忍让，要——要像尊重父亲一样去尊重他。”
　　“母亲——”
　　她说完之后，马上就后悔起来：“罢了罢了，你只当我没说过这事。日后见了他，还是多避着些。”
　　倒是我起了好奇心：“谢渊与韦娘是不是有——？”
　　“没有！”母亲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猫一样从椅子上立时站了起来：“他们没有什么关系，什么关系都没有。”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她迫不及待的打断我的话，“我有些累了，先回去休息了。阿珏，”她叫上坐在一旁的韦珏。
　　能让母亲如此惊慌失色，韦娘和谢渊之间一定曾经发生过什么？
　　“夫人，”
　　母亲才出了宫门，便有宫人急急忙忙跑了进来：“陛下已在偏殿等候多时了。”
　　苏逾？
　　宫人话音才落，就见苏逾已经迎面走了进来。
　　“兰亭请陛下安。”
　　“起来吧。”他走过来，十分自然的拉住我的手，“听说你病了，好些了吗？”
　　“好多了。谢陛下挂念。”徐兼说的撒泼、装病我实在做不来，我自幼接受的教育，是做一个识诗书、明道义的大家小姐，而不是一个无理取闹的泼妇。
　　苏逾说，安安是个明白事理的姑娘。
　　可正如徐兼所说，后宫并不需要太过懂事的女人。
　　“询儿的事情没有同你商量，你若是生气了，大可以责怪朕。”他其实十分明白我的性子，知道我不会对他发火，吃定了我。这未免让人觉得不甘。
　　“我只可怜我的儿子，大病初愈便要长途跋涉，襁褓之中，便要失去双亲。”最后一句话明显刺痛了他，他面色一暗，情绪已经有些不对。
　　“朕以为，安安会明白朕的心思。”就是他这副笃定的语气，这认定了我不会气恼他不会为他找麻烦的想法，才更让我气恼。
　　“陛下就是这般吃定了我，所以才来这样欺负我，欺负我的儿子，吃定了我定会如陛下所想的，欢欢喜喜的送走自己的儿子，然后叩头谢陛下赏赐的那一顶凤冠吗？”原本并不想同他这样生气，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像后宅那些争宠的妃子那样显示出怨毒的嘴脸。
　　他伸手揽过我的肩膀，让我靠在他的肩头，我扭过头去，挣扎的推开他的手。
　　“安安，朕与你从小一起长大，心里想些什么。朕想你应当会明白。”被我推开手，他显得有些尴尬，看到这一幕，一旁的李海已经识相的带着两侧侍候的宫人都退了出去，关上了门。
　　见他们都离开了，他才慢慢开了口：“卫家已倒，太子失了庇护，唯一可以依靠的便是朕这个父亲。朕要考虑他的想法和感受。”
　　“陛下似乎只记得自己是太子的父亲，忘了自己还有另外一个儿子。您对一个儿子的可怜已变成对另外一个儿子的残忍。”眼泪不由的从眼角滑落，伸手随意的抹了抹，却被他拉住了手。他从怀里掏出一块帕子，慢慢替我擦干净脸上的泪痕。
　　“安安，朕走到今时这般地步，其中多少艰难。我想你是清楚的。太子与询儿，就如昔日的朕与衡王。若无父皇当年的坚持，朕如今不会坐在这儿，或许连性命都会失去。为此，朕至今仍旧感激他。兰亭塌陷，玉成落胎两件案子，背后主事之人，确实如你所想，是母后。”
　　“陛下——”他忽然这样推心置腹的同我说话，叫我有些不知所措。
　　“母后偏爱衡王，朕心里一直都明白。她几次向父皇进言，废长立幼，朕也清楚。于她而言，立朕还是衡王，并无差别。可她不知道，就因为她那般的想法，朕幼年时，坐在人人羡慕的太子位上，惶惶不可终日，只能加倍习武，加倍学习朝政，加倍让自己强大起来，加倍让父皇认可自己。朕曾经发过誓，不会再让自己的儿子过这样的日子——”
　　“陛下，为的难道不是卫皇后？”不等他的回答，也无需他的回答，那些不过是自欺欺人，欺骗他自己，也欺骗我。
　　深呼吸，尽量让自己的心绪平复下来，“陛下的意思，兰亭明白了。既然这是陛下所期望的，兰亭照做就是——”
　　“安安——”他拉住我，“朕不喜欢你这样说话。”
　　没有挣扎，也不想再同他多做解释或者听他的解释。这样的事情已经遭遇太多，过多的解释也不过是为了掩盖同一个事实。
　　正如当年的墨谦。
　　我从来都知道，错的不是他，错的不是他们。
　　对一个人的情深怎么会有错？
　　错的只是我，
　　明明知道他们的痴情，又偏要愚蠢的将自己牵扯其中做个配角，一个连怨恨的资格都没有的配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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