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灯火

　　韦娘给我来了一封信，信很简短，寥寥数语，说了询儿的近况，却丝毫没有提及他们所在的地方。信是苏逾让李海交给我的。因为苏询的事情，李海这几日一直都躲着我，即便是见着了，在我面前也安静的过分了，像只温顺的猫。
　　“谢渊他们在哪儿？”我举起手中的信：“这不是韦娘的笔迹。上面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信。”
　　“夫人，”他有些为难，背脊弯的就像是背了一座大山，连呼吸都变得有些像是喘气：“夫人还是不要同陛下怄气了。陛下这几日阴沉着张脸，叫我们做下人的都不敢靠近。”
　　“怄气？我哪里敢怄气？李公公抬举我了，能生气的只有陛下。倒是公公替我问问，陛下这气多久才能消？”我知道李海只是个下人，并不能左右苏逾的想法。他虽对我亲厚，可到底是苏逾身边的人。很多时候，苏逾不想让人知道的事情，谁都别想从他嘴里套出来。
　　“夫人，送走小王爷，陛下心里也苦啊——”
　　“你走吧。”握紧手中的信，不想听他为苏逾辩解。我不是圣人，即便心里能够理解，也决计做不到欢天喜地的接受。
　　“等等。”
　　“夫人还有何吩咐？”
　　“立后大典是不是在十天之后？”
　　“回夫人话，是，陛下已让宫人缝制了最好的凤袍、打造了最好的首饰，还给西戎、南燕等国发了信，请他们前来观礼——”他竭力想要多说一些，好像多说一些，就能让我多感觉到一些苏逾对我的在乎。可他不知道，苏逾给我的这些，只是为了弥补他一辈子都给不了我的其他东西。
　　“你回去告诉陛下，立后大典前，我要去海云庵沐浴斋戒，祈福。”
　　“夫人若想去，奴才会转禀陛下的。陛下想来也乐意同夫人一同——”
　　“请告诉陛下，我想要自己去——”
　　他张着的嘴慢慢闭起，咽下还没有来得及吐出的字，小声地应了声：“是。”
　　转身，迎面撞上一张脸，快速往后退了几步，没来得及站稳，碰的一声便撞上了后头的门柱。
　　他几步走过来，拉了我过去，小心翼翼地替我检查了一下头：“没事吧？本来就不聪明，别撞傻了。”
　　“放肆！”下意识的伸手甩巴掌，却被他一把握住。
　　“嘿嘿，没打着。”这个无耻之徒还有脸冲我笑。屈膝一用力，正顶到他的肚子，他一声痛呼，松开了手，慢慢俯下身子，蹲了下来，脸上是疼到狰狞的神情。
　　“活该！”看他那模样，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笑了。”他抬头看我，一边捂着肚子，一边迎上我的目光，心情很好的样子，我伸手捂住脸上没有来得及收起来的笑意，转过身去，不想看他。
　　他却不知不觉走到我的身后，伸手抽走了我手里的信。
　　“你——”
　　一把将信抢回来：“还给我。”
　　他出乎我意料的乖乖把信递了过来。
　　“你不看？”
　　他偏过头来，差点就要靠上我的肩膀，我用力推开他：“我是陛下的夫人，你身为臣子，注意君臣之仪。”
　　“不是夫人让我看的吗？不靠近一点，怎么看的到呢？”他冲我眨巴眨巴眼睛，我忍不住握紧拳头，他这回倒是识相的自觉往后走了几步，还不住连连摆手：“上回挨了两个耳光，肿还没消呢？”
　　见我不说话，他停下手里的动作：“夫人，小王爷的身上红点已消，虽已无大碍，仍有些虚弱。谢太医还需为小王爷调养一段时日，待到小王爷身子好些，奴婢便带王爷回去，请勿挂念，也请好好照料自己——”
　　我举起手中的信纸，上头白纸黑字，与他所说的一字不差，这——可他刚刚明明没有看？
　　“你怎么会知道？”
　　他挑了挑眉，一副想知道吗想知道就来求我啊的样子，实在是让人很想动手。
　　“你——”我松开握紧的拳头，慢慢走到他的面前，猛地抬起手——
　　“夫人，”他好像意料之中，握住我的手，同时，用脚抵住了我的膝盖：“相府出来的千金小姐，这动不动就动手的毛病可不好。”
　　“对付你这样的无耻之徒，用不着讲规矩礼法。若我知道你是这样的秉性，绝不会让彭怀举荐你。”
　　“夫人此刻后悔可也晚了哦。陛下已采纳了我的建议，将中央铸币推行到藩国，适时逐步废止藩国货币，若能削藩成功，微臣也可扬名立万，夫人举荐之功，也将青史留名呢。”他说得眉飞色舞，明明没影的事情，说得好像已经发生了一样，这种自信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忍不住给他泼冷水：“青史留名？届时你别身首异处便好。”
　　他脸上荡漾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就连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夫人这般担心微臣，真叫微臣受宠若惊，就是今日死了，也了无遗憾了。”
　　“那你去死吧。”我用力挣扎的，想要抬腿去踢他，可这厮只怕也是个练家子，力气大的好像一堵怎么推都推不动的石墙。
　　“松手，我叫你松手！”
　　他还是松了手！
　　我如愿的给了他一巴掌：“不许再碰我！不许靠近我！不许——”
　　“我知道苏询的下落！”他一边摸着自己的脸，一边望着我，等着我继续说不许，只是——
　　“他们在哪里？”
　　他低头瞥了瞥，我揪着他衣领的手：“夫人好像刚刚才说过，不许靠近你，不许碰你，你现在又来靠近我，又来碰我——”
　　我慢慢抬起手，
　　“好，好，好，我说，你别动手。”他有些委屈的望着我，“他们在——”他几步退到了门口。
　　“夫人若想知道，不如让我随行海云庵之行。”
　　“你，站住。”没来得及拉住他，一眨眼的功夫，他就已经不见。
　　这个徐兼，行事神出鬼没，让人害怕的同时，不知为什么也让人生出莫名的信任。
　　苏洛是哭着被奶娘抱过来的，苏婷抢了他的弹弓，还推了他。因为是三人在池塘边玩耍，这一推，就剩下一声扑通，还有一个在水里不断扑通叫救命的小旱鸭子。
　　他抽抽搭搭的，已哭的没了声音，身上的湿衣服还没有来得及换下来。
　　“去找件干净衣服来，快去。”接过奶娘手里的苏洛，吩咐她去上午李海才送过来的那堆还没有来得及打开的太子的行李中去取衣服。
　　“去拿些炭火来。”他浑身发抖，不住的打颤，牙齿咯咯做响：“顺便把太医找来。”
　　奶娘拿了衣服来，伸手要替他换下湿衣服，他却像只受惊一样的小鸡仔，自己躲在床边，缩成一团。
　　“给我吧。你去弄点热汤来。”
　　接了衣服，有些头疼的看着苏洛，这小子其实也并不会给我多少面子，冲他招招手，指了指手中的衣服：“换衣服。”然后把衣服扔了过去，拉起床幔，转过身。
　　“好了没有？”
　　床幔之中久久没有声音传来，我有些担心，掀开床幔一角，小家伙正笨手笨脚的把自己的一只手从脖子那儿伸出来，因为被衣服卡主，重心不稳的倒了过去，翻了一个跟头，样子看上去让人忍俊不禁。
　　没来得及及时合上床幔，就对上他滴溜溜打转的小眼睛，黑葡萄一样漂亮的眼睛，里头印着我尴尬的影子。
　　才朝他伸出手，他又扑通一声连滚带爬的缩回到床角了，还不忘伸手扯住被子把自己包成一个粽子。
　　“你怕我？”
　　伸手扯了扯被子，里头的人抖的更厉害了，被子也包的更紧了。
　　“我也怕你。”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话吓到他了，他慢慢掀开被子的一角，露出两只眼睛，偷偷打量我，我斜眼瞥了一眼，很快转过目光，并不想让他注意到自己已经被我发现。
　　“你掉进了水里，如果又生了病，别人就会说我欺负你。我不喜欢别人这样说。”
　　热汤很快端了上来，奶娘见他这样，似乎也很紧张我会伤害他，端着碗的手一抖，一整碗热汤直接洒在了我的手臂上。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她惊慌失措的用手在我的身上擦着，一旁已经有宫人跑了过来，拿了凉毛巾替我擦干净身上的汤汁。
　　热汤洒在手臂上，衣服和手臂黏连在一起，我伸手，用力一扯，扯破了水泡，血水一下子流了出来，沾湿了裙子。
　　奶娘跪在地上不住磕头：“奴婢不是故意的，夫人恕罪，夫人恕罪——”她的脸上全是泪珠，已然不知所措。
　　我正打算开口说些什么，原本抱在被子里的苏洛却跑了出来，挡在了奶娘的面前：“不要罚奶娘，不要罚奶娘。”说着说着，忽然大哭了起来。
　　看着这一大一小放声大哭的模样，我有些哭笑不得，只得看向一旁的宫人：“太医到了吗？到了就让他进来。”
　　太医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太子殿下衣冠不整的站在不住磕头的奶娘面前放声大哭，我想很快兰亭夫人苛待太子的消息就会传遍整座皇宫了。
　　也罢，我并没有好好抚养苏洛的信心，若苏逾真的这样将苏询送走。
　　“夫人，”太医朝我走了过来，打开箱子，打算处理我手臂上的伤，我冲他摇摇头，指了指苏洛：“太子落水，像是受了惊吓，你先替他看看，开些药。”虽然我的手臂很疼，可比不上苏洛让我头疼的哭声。
　　我起身，打算先离开这里。
　　“夫人，你的手——”太医叫住往外走的我。
　　“无妨，你先替太子看看。”苏洛显然是害怕我的，也不知在太后宫，听到或者有人同他说了什么。既然我也没存着长期照顾他的心思，还是就这样井水不犯河水，保持现状的好。
　　“去给他做些吃的来。”我看了眼已经快要把自己磕晕的奶娘，“这回不要洒了。”
　　即便苏洛没有开口，我也没打算处置她。当着一个孩子的面杀人并不好，尤其这孩子日后还可能成为一个能够操纵他人生死的君王。
　　才走到宫门，就见苏逾急匆匆的朝这儿走了来。
　　“太子怎么样？”
　　“还好，太医在里头替他看诊。”
　　我话还没有说完，他便掀开珠帘走了进去。
　　倒是他身后的李海，注意到了我流血的手臂：“夫人，你的手——”
　　朝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小伤而已，我去处理一下。不用告知陛下了。”
　　韦娘的屋子里备有药箱，打了水，清洗了一下伤口，刚刚扯开的太过用力，皮肉连接着衣服被全部扯下，这会伤口看着有些狰狞可怕。打开药箱，拿了伤药，才撒上，就被药刺激到，不小心打翻了药箱，咬着牙上完药包扎完。我俯下身子收拾散落的东西，却发现——
　　这是——
　　厚厚一摞的书信，笔迹熟悉的可怕，是——谢渊的笔迹。
　　这些都是——都是他写给韦娘的信？
　　他和韦娘究竟是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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