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灯火

　　卫子君死在一个冬日，外头下了今冬第一场雪，纷飞的雪花落了一地，厚厚地一层，一眼望去，白茫茫的一片。因为废后的缘故，她的丧事办得很简单，只花了三日，葬在她的老家附近的一座山中。那山我曾瞧过，甚是灵秀，湖光山色，恬静淡雅，就如卫子君其人。
　　她入宫十年，为苏逾诞下两女一男，两个弟弟分别被册封为侯，大哥被册封为卫国公，本应拥有天下最奢华的葬礼，而不是如此简单。
　　苏逾没有再去看过她，事实上，当她的死讯传来的时候，他甚至没有一丝的讶异，似乎早已料到会是这样的结局。这是一个我无法看懂的男人，准确的说，是一个我无法看懂的帝王。
　　而另一个，我能看懂的人，我却宁愿自己是糊涂的。
　　卫子君下葬那日，墨谦来了坟前，扣了三个响头，我看到血沿着他的面颊缓缓流下，我知道他此刻肯定恨不能里头躺着的那人是他自己。
　　“她死了，你可终于如愿了。”他没有接我递过去的帕子，嘴角摆出最不屑最轻蔑的笑容，握着腰间宝剑的手微微颤抖着，我知道他在竭力克制自己，克制自己不动手掐死我。
　　“你听说了？”这是个容易懂的男人，很多时候，他的心思不需要去猜测，和他一起生活，很容易，可也很叫人伤心。
　　“听说，她死前，我去见过她了。”
　　他转身要走，我知道他是怕自己再不走就真的会控制不住冲动。
　　“我有很多理由可以杀她。”望着他僵硬的背影，我一步步靠近他：“其中也包括你。”
　　我知道自己在玩火。
　　在战场上，他会是个最冷静的最让敌人束手无策的将军，可在情场上，他却是个最急躁最鲁莽的傻子，让人一眼看穿。
　　我很快走过他的身边，我没有回头，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我能明白他的心思，可他却从来不懂我所想的。
　　我有千百个理由可以杀了卫子君，可他不知我却冒着危险独独选择放了她。
　　钱是个好东西，可以帮你办成很多事情，例如买通太医，求得名药。
　　我的母亲是公主，从小长在宫中，见过太多被冷宫消磨了生命的女子，寂寞疯癫然后死去，就如曾经的废后，苏逾的结发妻子一般。我不愿卫子君走上这样的老路。这样美丽的女子，不应该在四壁冰冷中了却自己的残生。
　　我不知道苏逾猜到了多少，亦或者他其实真的绝情如此，连她最后一面都不愿意来见。可我明白，这一日之后，世上再无卫子君一人，而我韦安，则成了众人眼中的奸妃佞臣。
　　卫子君死后一月，朝中有大臣上了折子，请求册封我为皇后，我知道这是祖父授意的，苏逾并没有推辞，或者说，他其实也在等，等一个人提这件事。
　　成为皇后似乎顺理成章，我的册封大典安排在半月后。太子苏洛，大公主苏雪，二公主苏婷，都搬到了我的宫殿里。
　　苏雪十岁，生的娇俏可爱，像极她的母亲，是个美人胚子，性子直爽豪气，像个男儿。初到兰亭的那一日，她便仰着脖子望着我，手里的小马鞭握得紧紧的，“他们都说是你抢走了父皇，害死了我母后，是真的吗？”
　　我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公主觉得呢？”
　　“母后说让我们听你的话。”她扁扁嘴，低着头，望着自己手中的马鞭，在我靠近的时候，忽然扬了鞭子：“可你是坏人。”
　　鞭子侧过我的脸颊，在我的脖颈上留下了长长的一道，白皙的肌肤衬得伤口越发狰狞，韦娘被吓到急忙凑到我身边，手忙脚乱的交代下人去请太医来。我拉住她：“不必，去拿药箱吧。”不过皮外伤，擦点伤药就没事了。
　　苏雪似乎被我脖子上的血迹吓到，可依旧倔强的抬着头迎向我的目光，不想流露出丝毫的胆怯。我被她这样的神情逗乐了，心中暗暗道了一声有趣。
　　看她这般光景，仿若自己又回到了儿时一般。
　　我的祖母是公主，我的母亲也是公主，我的祖父是丞相，而我的父亲终有一日也会是丞相。显赫的家世让我从小便无所畏惧，能够随性而为，只是——
　　“带她到禁室去，晚上不许吃饭。”我已吃够了率性而为的苦楚，这样的道路自然不希望旁人再多走一遭。
　　苏雪没有求饶，只是眼里的胆怯泄露了她此刻的心境。
　　倒是才七岁的苏婷，扯着她的衣袖，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看着我，好像马上就要哭出声来。苏婷的长相不如苏雪出色，可十分秀气，算得上温婉可人，性子也柔柔软软的，像是一团棉花。
　　“夫人，不要带姐姐走。”
　　韦娘叫住了人，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望着我，在等着我改变主意，我却只是背过身去，不再看她们。她没有再说话，想来是明白了我的意思，命人带着苏雪去了禁室。
　　苏婷哭的很大声，拉着苏雪的衣袖，不让她走，一步一步跟在她后头，韦娘看不过去，伸手扯了扯我的衣袖，叫了句：“夫人——”
　　“让她也去吧。”
　　她们应当明白，失去了身为皇后的母亲，再没有人会无条件的选择庇护她们，即便是我。
　　梆子刚响了一下，外头风声呼啸，寒意透过没有关牢的窗子渗透进来，我伸手扯了扯身上的袍子，挑了挑灯芯，让屋内亮堂一些。手里的书看了一夜，可我却一个字都没有印入脑海。李海派人递了消息来，说苏逾今夜去了高太尉的女儿，玉成夫人那儿过夜。高太尉与我祖父一向不和，在朝中明枪暗箭交手多次，又素与卫国公交好。今次祖父参了卫国公，让卫家蒙难，他也是心有不愤。
　　说是谋逆，可明眼人一看，便都知道，端的是莫须有的架势，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卫恒功高震主又不知收敛，四处放话说这江山是他卫家人打下的，早已得罪了不少朝臣，惹陛下心中不快。祖父不过是揣摩对了苏逾的心思，替拔了苏逾肉中刺而已。
　　十年征伐，苏逾手下能将辈出，能守江山的早已非卫家莫属。
　　卫家是苏逾一手扶植起来的，却忘了苏逾能给的照样能够收回来。
　　“夫人，夜深了，安歇吧。”韦娘替我铺好了床，拿着小手炉子在上头烤了烤，等寒气去了，才扶着我过去躺好。
　　“御史大人叫人送了信来，说公主明日进宫拜见。”她替我将床幔放好。
　　“让厨房备些她爱吃的小菜，不要太油腻，清淡些。”我知晓母亲在册封大典前定是要进宫来的。
　　第二日，我醒的很早，睁着眼睛望着床幔，等待曙光一点点从东方亮起。
　　韦娘端水来让我梳洗的时候，我已起身，拿了梳子，打理自己的头发，却见黑发之中已现不少银丝。
　　韦娘将水放到一处，顺势接过我手中的梳子：“让奴婢来吧。夫人今儿要来，奴婢帮你换个发髻如何？或许会看上去精神一些。”
　　我点点头。
　　韦娘的手很巧，她是母亲的陪嫁宫女，本是从这宫里出去的，跟着我到将军府走了一遭，如今又再回来了。她和母亲从小一同长大，母亲说先帝曾经有意册封她为夫人，将她收在身边，可她却自毁容貌拒绝了，我不知道这是一个怎样惨痛的故事，可她如今因着我的缘故，又回到这宫里，不知是否会触景生情。我知晓，不止是先帝，她这一生，没有嫁给任何一个男人。年幼时，我曾问过母亲，母亲只静默的摸着我的头，道了一句——有缘无分。
　　梳洗完毕，外头就有太监来报，说母亲已候在大殿了。
　　“我们过去吧。”
　　韦娘心细，早已叫人备好了母亲爱喝的茶水和糕点，打发了一旁伺候的宫女太监们远远守着。
　　“这是韦娘的手艺吧。”母亲尝了尝，笑着看着韦娘：“韦娘走后，我可少有机会尝到这样的味道了。”
　　“母亲这回进宫，可是为立后一事来的？”
　　“算是吧。其实我这次来，为两件事。一是立后之事，你祖父让我交代你卫国公余党尚存，册封大典恐怕会有人闹事，他会暗中安排人手护佑你，你自己也要多加提防，另外这几日听闻陛下在玉成夫人那儿走动的多，让你注意一些。二是为了你妹妹的婚事。”她停了停，似乎在考虑该如何开口。
　　“可是要我帮忙物色合适的人选？”妹妹韦珏，确实也到了该嫁人的年纪了。
　　“这话说的有些难以启齿，可你妹妹已有了心上人——”母亲一向快人快语，这样踌躇，倒是少见。
　　“男方家世不好或是已有妻室——”
　　“是墨谦。”
　　手中握着的茶杯砰的一声掉到了地上，摔成了碎片，站在一旁的韦娘似乎也被母亲的话惊住，半晌才回过神来，拿了帕子替我擦干净落在身上的茶水。
　　“都湿了，还是去换件衣服吧。”她扶着我起身，我拂开她的手：“你在这陪着母亲，我去去就来。”
　　进了内室，心还止不住的狂跳。
　　韦珏要嫁的人是墨谦，墨谦竟也同意了这门亲事。想来卫子君的死是真的让他彻底死心了。
　　韦墨两家世代交好，虽然不至于因我和墨谦和离之事伤了情分，可这样快的又论及儿女婚事，还是让我有些措手不及。
　　“夫人，”韦娘在外头敲了敲门。
　　我将换下的衣服放到一旁，开了门：“好了，走吧，别叫母亲等急了。”
　　“夫人，心中不痛快。”去大殿的路上，她叹了口气，“换做是我，也不会痛快。这话说的虽有些没规矩，可公主他们这般做确实过分了。”是啊，逼着大女儿和离进宫，再把小女儿嫁给人家，算来确实是有些过分的。
　　“夫人心中若是不痛快，不应便是。”她拉住我，反身进了屋，拿了药箱出来，替我上药，我这才发现手腕处被水烫了，有些红肿。
　　“夫人这般看了真是让人心疼，公主不在夫人身边，韦娘却是日日陪着的，知晓夫人心中的苦。人活一世，长不过百年，短则须臾之间，夫人，还是多为自己考虑打算。”
　　“我没事。”决定进宫，就该明白，再也没有回头的路。我与他之间，再无可能。他终有一日会再成亲，只不过如今新娘是韦珏而已。
　　“过去吧，再不过去，母亲该过来了。”
　　母亲低着头，皱着眉，不知在想些什么，见我过来，几步迎了上来：“安安，是娘考虑不周了。这事，我回去同你爹说说，还是推了的好。毕竟，”
　　“不必，阿珏若是真的喜欢，我做姐姐的自然会衷心祝福。韦墨两家若能因这门亲事，重修旧好，自是再好不过。墨谦总会娶妻，不是阿珏，也会有别人。”
　　母亲握住我的手：“安安，心中可还想着——”
　　“母亲哪里话，如今身为帝妃，自然再不做他想。”
　　正说着话，外头有人禀报，说苏逾朝这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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