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灯火

　　“你很聪明。”看着刚刚对兰亭宫人问话完的徐兼，还是忍不住开口：“若我没有看到那玉佩或是不认识——”
　　“这是夫人所赠的，想来应不会认不出。”他抬笔记下刚刚问到的消息，字迹工整有力，只是——
　　“你是怎么认识大哥的？”不止是这块大哥从来不离身的玉佩还有这一模一样的笔迹，他和大哥的关系一定不一般。
　　“若我说我并不认识韦将军。”他放下手中的笔，“夫人可相信？”他吹了吹还没有纸上的墨迹，递到我的手中，让我吃惊的是这纸上一半是大哥的笔迹，另一半是——我的？
　　“你究竟是什么人？”一把握住他还没有来得及收回去的手。
　　“或许我应当将这事告诉祖父——”他慢慢抽回自己的手，起身走到我的身边，俯下身子，凑到我的耳边，甚至可以感觉到他的气息在我的耳边萦绕：“夫人此刻心中是这样想的吧？”
　　推开他，往一旁退了几步，“放肆！”
　　“草民失了规矩，还请夫人恕罪。”他忽然躬身行了一个大礼，我下意识的往身后看，倒是惹得他发笑。
　　“你笑些什么？”见他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有些恼羞成怒：“不许笑了。”
　　他从怀里掏出几封书信，举起，停留在我的眼前，正让我看清上面的字迹——这是——
　　伸手一把将信夺了过来：“这些是我写给大哥的信，怎么会在你这里？”
　　“强求的爱只会让自己变得卑微，一个人的幸福若与另一人的不幸捆绑，收获的只会是两份不幸。”他没有回答我的话，嘴里念念有词的慢慢走出了宫门。
　　那是我写信告知大哥要与墨谦和离时，他写在回信里的话，他怎么会知道。
　　还有这些信，又是怎么到了他的手里？他和大哥究竟是什么关系？
　　我有些糊涂了。
　　八月初六，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是个适合狩猎的好天气。苏逾尚武，虽然即位之后，鲜少有机会展示这些，但是论起弓马骑射，并不输给任何一位久经战场的将军。他任太子时，多半时间都泡在校场中，甚至连昭颜都曾经抱怨过，他对着靶子的时间怕是比对着她的脸的时间还要长。
　　“多出来走动走动也是好的，老闷在宫里，也无趣。”他牵着我的手，在一片碧野之中漫步，随处可见的绿意，叫人心情莫名的开朗起来，一扫前些日子的阴霾：“秋原围场似乎还是老样子。”
　　上回来，是六年前，而如今，物未是人已非。
　　“安安上回来，是第一次吧。”暖意从他手心传来，日头在他身后慢慢升起，霞光洒散了他的锦衣。
　　“嗯。”点点头，眼前这张太过柔和的面容，让我一时有些看傻了。
　　他伸手在我面前晃了晃，脸上是满满的笑意，带着宠溺，也带着不真实：“看些什么？这样入神？”
　　摇摇头，松开他的手，往前走了走，触手可及冒了新芽的绿叶，指尖轻轻在上头划过，带下一滴还没有来得及落下的露珠：“陛下说要来，妾倒是没想到会是这般光景。”没有皇家侍卫，没有大批随从，没有后宫妃子，也没有群臣百官。两人一马，在月色中悠然而来，在晨光中迎山间奇色。
　　“怎么？失望了？”他忽然伸手将我抱了起来，语气中带着轻快：“看见那花了吗？摘下来，朕替你戴。”我还在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中没有回过神，竟也傻傻地照着他说的做了，等到反应过来，发髻上已经多了一朵白色的小花。
　　“不许摘下来。”
　　见我伸手，他出言阻止道：“戴着好看。”
　　这样牵着一个人的手在晨光中漫步，听鸟叫虫鸣，山泉叮咚，山风迎迎，享受少有的宁静祥和，即便这个人不是你心中所爱，这一刻也将被镌刻在记忆中，不会被轻易抹去。
　　行至溪涧，淙淙水声，在静谧的林中回荡，迟缓、平和的划过溪底的石子，就像是一块轻柔的丝绢，慢慢滑过。苏逾倒是极兴奋，拉了我几步走了过去。
　　苏逾已脱了鞋子，一深一浅的朝溪中走进，他水性极好，不用旁人没有半分担心。稍微走远了些后，他冲我招了招手，示意我过去。我摇摇头，我不会水，并不敢轻易走到溪中央。见我不动，他似乎有些失望，慢慢走了回来。我有些犹豫，是否不应该扫他的兴。
　　“陛下——”
　　他却忽然伸手一把将我带入水中，溅起水花朵朵。
　　“太子哥，你做什么？”情急之下，忽然脱口而出，愣住的却是他。
　　他伸手，拨开因为水紧贴在我额际的发丝，手掌从额际到面颊，最后停留在脖颈：“这个称呼，倒是许久未曾听到了。”
　　“妾失礼了。”面颊一阵阵的发烫，不知是因为那个脱口而出的称呼还是他此刻的动作。
　　“今天没有外人，就这样叫吧。朕——”他笑笑，似乎意识到什么不对，摇了摇头，停下来，改了口：“我喜欢听你这样叫。”
　　“陛——”见他变了脸色，不悦地皱眉，“太子哥。”改了称呼，却觉得无比尴尬，甚至不敢再去看他的目光。
　　“六年前，同你一起来时，我也是第一次。几乎是第一眼，我就喜欢上这个地方了。漂亮，安静，出尘，就像——”拉着我坐在岸边，他随手捡起一旁的石子，往溪水中央投去，并没有用力，似乎只是享受着石子落入溪水之中带起那一圈圈的涟漪的感觉。
　　“就像卫姐姐。”
　　他并没有否认，不管如今他对卫子君是什么样的态度，我始终相信，这个女人在他的生命里有一段独一无二不可取代不可磨灭的记忆。
　　“安安一直都是个聪明的姑娘。”他伸手揉了揉我的头，揉乱了我的发髻，黑发垂下，随意的散在两侧。
　　“我没有妹妹，兄弟倒是不少。自小，便将你和阿珏当做亲妹妹。”他的手慢慢垂下，收回，撑在身子后，似乎陷入了回忆中，目光悠远而不可捉摸。
　　“阿珏天生哑疾，怕生不爱说话，见了我也是恭敬地过分。倒是你，从小就像是个假小子一样。和男孩子一起玩，爬树，捉鱼，玩泥巴，甚至还打架，真是半点没有女孩子的样子。我甚至隐隐在为姑母担忧，这样的女儿将来究竟会嫁进怎样的人家？可又庆幸，不管怎么说，是不会受欺负的。”
　　“叫太子哥失望了吧。”提到回忆，那些尴尬和拘谨好像阳光下的露珠，不经意间便消失不见。
　　“失望倒是谈不上。墨谦是个可造之材，长相、谋略、秉性都是上乘，也只有这样的人才配得上我的妹妹。”苏逾的手顺着我的长发而下，落在我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那时，反对你们成亲，并不是我的本意。”
　　握住他的手，“我知道。”
　　我与墨谦的婚事虽然是指腹为婚，可并不是一帆风顺，除了墨谦心有所属之外，苏逾的反对便是最大的阻力。所有人都以为苏逾是因为担心相府和将军府联姻会对帝位造成威胁，可我清楚的知道苏逾是为了我。我始终相信，我的太子哥有那么一刻是真的将我当成妹妹疼爱的，所担心的不过是那个并不爱我的男人不会给我带来我所想要的幸福。
　　“对男人而言，爱或许不是一切。可对一个女人而言，男人的爱就是一切。”我一直记得他对我说的这句话。
　　“想卫姐姐吗？”我一直很想从他那里得到答案。
　　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爱，究竟能够持续多久？
　　“想，很想。尤其到了这里，看着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就像是看着她的笑、她的眉眼、她的长发，甚至连这山风都像是带上了她的气息的呼吸。”他深吸一口气，顺势倒在了草地上：“那是一场持续了十年的美梦，常常让我忘记自己已经醒了。”
　　“那天——为什么没有来？”我说的是卫子君下葬的那天，终究还是问出口：“你和昭颜分开，我并没有多少难过。因为你对她，更多是道义。她也确有做的不妥当的地方。而——卫姐姐和你——即便是她知道你是皇帝，她变了——”
　　“安安，”他忽然伸出手指，指了指天边的云彩。
　　蔚蓝的天际，点缀零星几朵，犹如白帆。
　　“你觉得它在变吗？”
　　“太子哥——”
　　“变的不是她，而是我的心。”他抬头，对着那朵白云比划。
　　我有些疑惑，他说的是云还是——卫子君？
　　他没有再说话，闭上了眼睛，似乎是睡着了，又或者只是不想睁开眼睛而已。
　　我没有告诉苏逾，卫子君此刻便在这秋原围场附近，送她出宫之后，我便将她安顿在这附近。这是我曾经向往过得爱情，曾经寄予过希望，寄托过期待，真心爱着的两个人。我比谁都不希望他们走到这样的地步。
　　曾经那样的美好，不应该是这样的结局。
　　苏逾似乎睡熟了，我顺势在他的不远处躺下，望着眼前不断变化着形状的云朵，慢慢闭上了眼睛。
　　再次醒来的时候，却是颠簸不已。等到完全清醒，险些摔了下去，竟然是趴在苏逾的肩膀上。
　　我有些尴尬地趴在他的肩膀上，看着上头一滩可疑的水渍，不由红了脸：“我——我睡了多久？”
　　“一会儿。”他的背很宽阔，力气也大，趴在他的背上，其实并不难受。只我成年以来，还没有这样被人背着的经历。倒是在外游历的那几年，有背过别人。
　　“你放我下来吧。”我挣扎的想要下来。
　　“别乱动。”他伸手颠了颠，将我的位置弄好：“这是圣旨。”
　　他总是有本事在这些奇怪的地方发挥执着，让人无可奈何。
　　“太子哥。”忽然想要叫他，小声叫了声，并没有打算叫他听见，只是——
　　“嗯。”他却听见了。
　　“我今天很开心。”哪怕知道回到宫中，这里的一切便烟消云散。
　　那夜，他背着我走过一路星辰。

　　“临安王，即日赴封地任职。”
　　原来，这一纸不可违抗的圣旨就是他的理由。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