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灯火

　　阿珏的葬礼在七日之后，那时朝廷正在宜州与长月和墨谦率领的兵士对战，战火绵延，死伤无数。
　　这是我参加的唯一一场韦家的葬礼，送走的却是这世上最后一个韦家人。日后，再无韦家。
　　我不知道墨谦是否得知了这个消息，夫妻一场，他是否会为这个因他而死的女人留下一滴眼泪，即便他不曾爱过她？
　　苏逾给了韦珏极其盛大的葬礼，甚至不顾朝中大臣的反对，亲自送了她最后一程。
　　不管他曾经做过些什么。那一刻，他为韦珏留下的眼泪，以及这一刻，他扛着群臣的压力站在这儿。
　　好像所有过往的一切，都可以被原谅。
　　“阿珏是个好姑娘。”他亲手斟满一杯酒，倒在了她的墓碑上：“一路走好。”
　　我也倒上一杯酒，撒下：“我会替你好好照顾若儿的。”
　　“不管你信不信，朕没想过杀她。”这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解释，即便我误解他杀了我的父母，杀了衡王，杀了莫廷芳，他也未曾解释过，可现在，他却开口向我解释。
　　“朕自幼被立为太子，却时刻要提防着来自母亲来自弟弟的威胁。即便是摔倒了，也要学着自己站起来。要笑着站起来。不能弯下脊背，不能让旁人看出胆怯。即便知道自己不过是一个地位卑贱的弃婴，是旁人眼中的一条狗。也要装着淡然，装着俯瞰一切，哪怕心中畏惧，无助到极致，也不能显露出半分——”
　　“陛下。”
　　“第一次有人在我摔倒时扶起我，那是韦珏。那时她只有三岁，正学着走路，自己还东倒西歪，却会伸手扶我起身。被那双小小软软的手握住的瞬间，心里莫名有一种流泪的冲动。等到年岁渐长，她却与我越来越生分了。可那时候的那双手，我永远不会忘记。”
　　有哽咽的声音，我没有转头去看。
　　半月之后，墨若因风寒夭折。
　　而一个叫若儿的孩子在长安一户农家中一生平安无忧的生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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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战事越来越激烈，每日都有十余名送信使来回与战场和长安之间，事无巨细的报告关于战局的一切。
　　历经半年的战事，终于在最后三场决定性的战役上画上了句点。
　　我无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看着这两个男人被捆绑着走上朝堂的时候，我几乎有冲出去的欲望。
　　一个是我爱着的男人，一个是我曾经爱过的男人。
　　一个是我宁愿自己死也不愿意他受伤的男人，一个是杀了我满门却让我无法下手的男人。
　　裁决再简单不过。
　　午时斩首。
　　胜利者总喜欢以这样的姿态来展示自己的成功，震慑那些心怀不轨的人们，让他们心生畏惧，不敢再越雷池一步。
　　我想了很多办法，想要去见长月最后一面。可最后，所有的办法都宣告失败。
　　倒是苏逾亲自带了我过去，为我打开了牢门。
　　他沧桑了许多，战火的洗礼，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黑了，瘦了，憔悴了。
　　“对不起。”时隔半年，他给我的第一句话却只有这三个字。
　　“为什么？”当初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便去了宜州。
　　“宜州是我的故乡，那些是我的亲人。”提到这个，他有些动容：“苏衡，苏榭，我不能让我的两个弟弟白死。”
　　“宜江王是——怎么死的？”
　　“万箭穿心。是陛下逼反了他。”他伸手擦了一把眼睛，不止是愤怒还是悲伤又或者两者都有：“只是为了那批上官家的绝世神兵——我不能容忍这样一个道貌岸然的人高居庙堂之上，任意掌控他人的生死。”
　　“你起兵时，有没有一刻想过我？”
　　“安安。”
　　“阿珏死了。”即便过去了半年，她坟茔上的墓草也已修长：“你该知道，是因为什么。若我不是身居后位，今日躺在坟茔中的，只怕不止是她。”
　　“忘了我吧。”
　　“这就是你想对我说的？我等了半年，终于等到了你。这就是你想对我说的话！顾长月！你未免欺人太甚！就这样仗着我的喜欢来欺负我吗？”流不出眼泪，这半年来，为他担心受怕，早已流干了眼泪。每次听到他们战败的消息，我都跪在窗前祈祷，祈祷他没有事。
　　每当听到有死讯传来，我都哭着在纸上写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好像只要一直写，他就会在，不会有事。
　　而如今，他却对我说，忘了他。
　　“明天就要行刑了。”他忽然开口：“你不要来送我。”
　　啪！
　　啪！
　　“这两巴掌是为我这半年来的提心吊胆，是为我这十年来的情爱做了断。”
　　他没有反驳，也没有挽留，任由我就这样离开。
　　墨谦的样子比长月好不到哪里去，胡子拉碴的，右脸颊上有一道鲜明的疤痕。
　　将酒轻轻的放下。
　　“苏逾才刚离开，你便来了。你们夫妻俩这是不在死前挤兑我最后一把不舒心吗？”竟然还有气力开玩笑。
　　“我知道你不想见我。需要我替你找卫姐姐来吗？”
　　“姐姐？你在我面前倒是不曾称她做过姐姐？”
　　“阿珏死了。”
　　他嘴角的笑容僵住，脸色慢慢变得凝重：“是我对不起她。”
　　“若儿也死了。”这是我的私心。
　　我们背负了这样多的痛苦，总要让他付出代价。
　　“值得吗？”
　　“不为值不值得，这是家族的宿命。我们只是拿回本该属于我们的东西。”
　　“那时在客栈，背后掐住我脖子的人是你吧？”
　　他点头，“是。”
　　“你是真的想杀我吗？”
　　“是。”他没有否认，俯身端起地上的酒杯，一饮而尽：“这一杯酒，我还你，不为韦家，只为了韦安。”
　　他俯下身子，拿起酒坛子，又倒了一杯：“这一杯酒，为韦珏。她情深意重，只是痴情错付。爱上了一个不值得爱的男人。”
　　他接着倒：“这一杯为韦相，他是一世枭雄，最后宁愿选择自裁也不愿意向我认错求饶。”
　　第四杯，
　　“这一杯为韦宿，忠肝义胆，身中万箭，仍旧屹立不倒，是真英雄，大丈夫。”
　　第五杯，
　　“这一杯为长公主，宁愿以身迎剑，也要护住丈夫。可歌可泣。”
　　第六杯，
　　“这一杯，为御史。宁死不屈，死忠到底。丹心一片，日月可鉴。”
　　砰！
　　他将手中的酒杯往地上一摔，索性直接拿起坛子喝了起来。
　　我伸手拉住了他，
　　“够了！”
　　酒水沿着他的嘴角滑落，混着血色，血腥味一点点的蔓延开。
　　碰！
　　他手中的酒坛子落地，四碎。
　　“不过是一杯毒酒，我受的。”
　　“既然知道了，为什么还——”
　　“这辈子欠下的债，就在这辈子还清了，下一世，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做人——”
　　知道不应该伤心，明明眼前的这个人是个混蛋。
　　是害了我一家的凶手。
　　可是看着他这副模样，眼泪却是不自觉的往下落，无法控制。
　　“韦安，”他的眼神已经开始游离，失去了焦距。
　　“下一世，你和韦珏都做我的妹妹吧，我会——好好对你们的——
　　会做个——
　　好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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