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灯火

　　“送他走了？”他站在门口，似乎是在专程等我。
　　“嗯。”点头，使劲擦了擦眼睛，不想让他看到我难过的样子，这模样太难看。
　　“毕竟相识一场，不必强迫自己去怨恨。”他总是能够轻易窥测到我的内心。
　　“放了——”我只说了两个字。
　　他便伸手打断了我的话：“朕知道你在筹划些什么。就此打住，否则，便是朕，也保不住你。”
　　“他若是死了，我便以死殉之。”
　　“你若是死了，朕便杀了苏询，杀了韦娘，还有谢渊！”他不是在开玩笑，我听得出来，这认真的口吻。
　　“今日关在牢中的人若是卫子君，陛下还会如此说吗？”
　　“朕会亲手送她上路，让她一辈子记得朕。”
　　无情，无心，无泪。
　　这便是帝王！
　　帝王同男人的区别。
　　这是一个很美的梦。
　　没有杀戮，没有争端，没有死亡。
　　他站在一片小黄花海中，冲我慢慢走来，笑的那样好看，就像是我们再见时那样，笑着对我说，我喜欢你。
　　明媚耀眼到让人无法移开眼睛，我抬起脚步试图靠近，却总是无法拉近我们的距离。
　　慢慢的，慢慢的，
　　用力追赶。
　　终于，即将要碰触到的瞬间！
　　“永别了！”
　　他轻轻地说出这三个字，在我脑海中瞬间炸开了锅。
　　“啊！”
　　“娘娘，娘娘——”韦娘拿了宫灯进来，“你怎么了？做噩梦了？”
　　“现在什么时辰了？”
　　“寅时了。”
　　“寅时，还没到午时。还好，崔玲那儿准备的如何了？”我自然不会坐看长月出事。
　　“崔大人已经在安排了。今晚应该就能救出人来。”
　　不知为什么，即便得到了她肯定的答复，那一场噩梦却让我不再心安。
　　“时候还早，娘娘再睡一会吧。崔大人来了，奴婢会叫醒娘娘的。”
　　“嗯。”可是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始终无法合眼，就这样望着东方泛白，日头初升。
　　终于等到了崔玲！
　　“怎么样？他到了云陀山了吗？是否安全了？”若是苏逾仍旧不肯松口，也无法在云陀山里穷追猛打。
　　他却忽然跪了下来：“臣有罪。”
　　“起来说话。”我一把拉了他起身，“怎么回事？他不愿意走吗？”
　　“臣到时，已经行刑。”
　　“怎么会？不是午时三刻在城门斩首吗？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我扯住他的领子，脑海中忽然一片空白。只知道往外走，去找他，我要去找他。
　　韦娘从身后抱住我。
　　“是不是陛下？是不是他？”我走到床前，卸下上头的宝剑，拔出来，扔了剑鞘。
　　“娘娘，你要去哪？”
　　“我要去杀了他，杀了他！”
　　“娘娘，动手的不是陛下。是——是他自己要求的。”
　　砰！
　　宝剑落了地，我忍不住笑出声来，直到眼角笑出了泪花：“自己要求的？”
　　“狱卒说他不愿意让你看到他死的模样，所以才选择了先一步——”
　　“顾长月！顾长月！我究竟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你要这样折磨我？为什么？为什么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如果知道那是我们的最后一面，我一定会回头。
　　绝不会留给你那样一个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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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光匆匆，如白驹过隙。
　　我坚守对顾长月的承诺，开始忘记他。甚至不曾去看过他一回。
　　墨谦和顾长月死后的第三个月，北宁内乱基本肃清，此后，不再有藩王。所有权力，收归中央。上行下达，以天子马首是瞻。
　　这三个月，北宁度过了一段短暂的平静。
　　接下来的两个月里，痛失爱子的太后在缠绵病榻半年后，也悄然离开了人世。
　　死前，苏逾松口，让云珩在她床前，送了她最后一程。
　　太后死后，
　　苏逾着手，开始剪除王敛的势力。
　　一月之后，王敛身死。
　　王家从此败落。
　　王敛死后，苏逾的身体如同预言一样，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迅速的衰败下去。犹如一棵大树，被抽干了所有的养分。
　　韦娘搀扶着我，坐到了床头。
　　顾长月死后，我的双眼便不能视物，只能凭着旁人的扶立和拐杖行路。
　　苏逾剪除了王敛之后，提拔了彭怀、王凌、高容成，以及一个叫长陵的人。彭怀为左相，长陵为右相，高容成掌握廷尉，王凌则任太尉。这些人都以死为誓，发誓忠君。苏逾亲自绘图，做了四枚菖蒲花玉佩送给他们，意寓信任。
　　君王的信任，这是至高的荣耀。
　　不过，这也与我无关了，一年之期，只剩下五天了。
　　我也应当开始着手迎接我期待已久的死亡了。
　　五天前，苏逾就给我送来了药，而今天是最后一天了。我让韦娘扶着我去了上书房。想要同他好好告个别。
　　即便他决定牺牲我的性命，我也想要谢谢他的成全。
　　长月死后，我已心如死灰，这世间多活一日都是煎熬。
　　五年前，犹是单思，如今两情相悦，天人永隔，叫我如何能够放下？即便我用力伪装，终究骗不了自己的心。
　　他握住我的手，周围有哭声。很是奇怪。
　　“你病得很重吗？”看不见的我只能伸手去触摸，他的脸颊确实消瘦了许多，足够让人吃惊。
　　“是，病得很重。”
　　“你不必担心，只要我死了。你的病马上会好的。那些药，我有吃。”我一点都不怨恨他，只要他能好好照顾我们的孩子，能够当一个好皇帝，不再造杀孽。
　　他握住我的手，瘦骨嶙嶙，有些冰冷：“能给朕唱支歌吗？”
　　“陛下——”
　　“朕想听你叫逾哥哥——”
　　“逾，逾哥哥——”
　　“朕一生都想做个好皇帝。”
　　“你是个好皇帝，一直都是。”
　　“却不是个好丈夫，不是个好父亲。”
　　“日后好好弥补就是。我死后，你接卫姐姐回来吧。如今四海升平，再也没有需要防备的。你好好待她吧。”
　　“嗯，朕会好好想想的。”
　　“不必想了，时日无多，相爱的人就应该努力相守。”
　　“你一点都不怨恨朕吗？”
　　“怨过，也恨过。可是怨完，恨完，竟然还会有一丝心疼。”
　　“傻丫头。”
　　“我不傻。别老这样摸我的头，弄得我像个孩子似的。”
　　“你本来就是个孩子，需要人保护的孩子。还记得我们的十年之约吗？”
　　“记得。王敛给我看过了那字条。”
　　“前些日子去了趟海云庵，朕在那儿给你重新留了字，到时之后去看看吧。这回不要偷看了。不要作弊。”
　　“哥哥糊涂了吗？没有机会了。”
　　“嗯，没有机会了。”
　　“逾哥哥，逾哥哥，太子哥，陛下，陛下，陛下！”
　　四周是此起彼伏的下跪声和哀嚎声，犹如一首哀乐，久久回荡在空旷的宫室中。
　　他用自己的生命，同我开了一个善意的谎言，那些装了毒药的瓶子，盛满的是他的真心。
　　庆安二十四年，永成帝苏逾崩，享年三十七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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