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灯火

　　赶到明容的陵寝时，下了点小雨，雨丝犹如毫毛飘散在空中，黏附在人的肌肤之上。直到走到她的墓碑前，看见上头放着的吃食和花束，我才想起今天刚好是她的忌日。脚步放慢，俯下身子，手轻轻抚过上头的字：“公主，我替母亲同你道歉。你若有怨，有恨，便怨我，恨我吧，下一世，我来偿还。”
　　脸颊有些湿，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我自幼与她亲厚，当初她枉死，我查到她的死与韦家有关，一直无颜见她，就连最后一程也没能送上。
　　她死后这几年，来看她的次数也屈指可数，这算是第二次。
　　磕了三个响头，我搜寻记忆中的地方，开始寻找那枚宝石的下落。
　　“怎么会？应该在这个地方啊？”可是找遍了周围，都没能发现。
　　“你是在找这个吗？”一双手忽然出现在我的面前，那块蓝月宝石在我眼前一闪而过。
　　我伸手去抓，扑空差点摔了过去。
　　直起身子，顺着靴子往上看，直到看清了那人的面容，是——彭怀。
　　他打着一把油纸伞，一身青衣，同我记忆中的人影慢慢重叠，让我有一种错觉，好像一瞬间回到了十年前的徐州小书斋，他还是那个迂腐顽固不知变通的学究先生，而我还是那个初出家门不知天高地厚的傲气丫头。
　　“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句话应当我问夫人？”他手中的伞举过我的头顶，遮了漫天的雨水：“夫人来公主陵寝做什么？”
　　“我——”
　　他举起手中的蓝月宝石：“为了找这个？”
　　“给我。”我朝他伸出手。
　　他却笑了笑，伸手将那宝石放进了自己的怀里。
　　“这是亡妻的遗物，在下实在没有必要交给旁人。”
　　“这是我母亲的东西。”
　　“母亲？”他冷哼一声：“夫人在这陵寝前，也敢提起那人？”
　　“我——”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应答。
　　“铁盒在哪里？”他接下来的话让我不由的后退几步，身子正抵在墓碑之上，触手的冰凉好像触摸到了冰冷的皮肤一样，让我不禁打了个寒战，差点摔倒。
　　他却步步紧逼，没有给我丝毫躲闪的机会。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你若有心离开皇宫，留着那个只能是祸害。”他口气不善，往常的笑颜已经不见。
　　我伸手推开他，却被他一把握住，力道大的惊人，手腕上已经有些淤青。
　　“松手！”
　　他却无动于衷。
　　“彭怀！”
　　“东西在哪里？”
　　“即便我有也不会交给你——”手中的银针虽然被他躲闪多了，可到底摆脱了他的钳制：“你早已不是我十年前认识的那个一心为公，心怀天下的彭先生了——”
　　“人总是会变的。”他没有在靠近，只是将伞递了过来。
　　“是，人是会变的。所以你可以漠视金迪，利用她对苏雪下手，利用她来对付永宁王，不过是借了她西戎公主的身份，说到底你也不过是个借了妻子庇护的男人！”我并不希望将这些事情公之于众，也不想与他为敌。即便我们后来的日子形同陌路，到底也曾经兄弟相称，肝胆相照过。
　　“利用？”他手中的纸伞落地，雨丝顺着他的发丝滑落他的面颊：“谈到利用，你又比我高尚多少？你为我和明容牵线，不过是想借此机会拉拢我，拉拢明容。向陛下举荐我，为的也不过是为你韦家安插人手，你游历四方，结识的那些人，哪个又是你真心所为，不过都是在为韦家搭桥铺路？”
　　啪！
　　在我抬手的瞬间，我收住了手，可他却挥掌给了我一巴掌：“这一巴掌为明容，为我们没来得及出世的孩子。”
　　“孩——孩子？”联想金迪有孕时他的神情，难道是因为这个才——才有那样的反应？
　　“至少那时我心里是感激你的，将你当做知己。你将我引荐给陛下，又将明容带到我的身边。我获得了旁人梦寐以求的东西。可也是你，将我打入万劫不复。”
　　“明容她——”
　　“这要问问你的好母亲了？死便是死了，为什么还要这样糟践她？”
　　那是雨水还是——泪水？
　　这是我第二次看到彭怀这副模样。
　　第一次是他抱着他母亲的尸首跪在我的面前。
　　在我心里，他一直是个情绪自控到似乎给自己带了无数张面具一般，让人难以窥测心思。可此刻，这真实的情绪外露，让人震撼的同时，也深深感觉到这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男人。
　　我一直认为，他娶明容，只是为了情理，只是因为明容待他十分好。
　　毕竟，他们婚后多年，只有细水流长，相敬如宾，实在难见平常夫妇该有的热络温存。哪怕他的母亲和明容争吵之时，他也多半站在他母亲那侧，即便明容是公主之尊？
　　我并没有想到，他对她，
　　情深至此。
　　可越是这样，我越是可怜，
　　可怜那个如今怀着他孩子的女人。
　　没有比试图走近一个心中住了旁人的男人心中更为煎熬的事情，尤其对方还是个死人。
　　“怎么不说话？”他握住我的下巴，强迫我看他的眼睛：“你此刻能平安的站在这里，脚下踏着多少人的尸骨。明容何其无辜，郭解何其无辜，那跪在宫门求情的数千百姓又何其无辜？我的母亲又何其无辜？死去的莫廷芳又何其无辜？这些人的死又该如何算？又该找谁算？”
　　“对不起。”这句迟到的抱歉，我知道什么都无法挽回。
　　他却慢慢松开了手。
　　“迟了，一切都太迟了。”他的身体靠在墓碑上，手指慢慢抚过上头的字，动作轻柔的，就好像面前站着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铁盒中究竟是什么？”
　　“不是你该知道的东西。”
　　“我若不能知道，你便能知道了吗？我父亲和母亲的死是不是也是因为这个？”
　　“你认为呢？”
　　“彭怀，不要同我卖关子。你我都没有这样的时间。榆林阁火起，陛下这段时日的举动，早已让那些藩王心生隔阂，内乱不过是时日问题。”
　　“内乱若起，也决计不会是这样的原因。”他并没有松口：“我知道你属意顾长月。若你不愿意交出铁盒，下一个出事的便会是他。我绝无虚言。”
　　“这里头究竟是什么？你知道些什么？”
　　“韦安。”他忽然叫我的名字，让我有些没反应过来。
　　“做什么？”
　　他却只是沉默许久，而后慢慢转身，一句话都没有说。
　　“谁？”风中飘过一阵熟悉的味道，我转身去看，可空寂的陵寝，一个人影都没有见到。
　　可这股子被人注视的不适感和心中的不安是怎么回事？
　　“站住！”
　　抓住机会转身，果然捕捉到了一个白色的身影，连忙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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