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灯火

　　“这糯米团子是用虾泥和肉馅做的，加了些香油，更香些，你尝尝，合不合胃口？”
　　我放下手中的筷子，望了眼碟子里堆积如山的食物，以及母亲夹着糯米团子还悬在半空中的手。她见我不动，怔了怔，才放下手中的筷子，叹了口气：“想说什么就说吧。”
　　“不要去见太后和陛下，”她身体微微向前倾，对我的话感到不解：“我知道您还没有来得及去见他们，所以不要去。”
　　“安安，”她长吸一口气：“我是真的不明白了。相爷这般说，你也这般说。可你看看，这是哪？这是漪澜殿，是漪澜殿啊。”
　　母亲是深宫走出的女子，自然知道漪澜殿的可怕。
　　莫测的鬼神姑且不论，单是险恶的人心就足够叫人万劫不复。
　　想在戒备松懈的冷宫做些手脚实在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
　　“母亲若是信祖父，信我，离开这便出宫回家，闭门不见。”
　　她望着我，嘴唇微微颤动，想要说些什么，对上我的目光，终究还是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望向一旁的韦娘：“好好照顾她。”
　　“是，公主。”韦娘点头。
　　母亲并没有在漪澜殿耽搁许久，父亲下朝来此接她。他站的有些远，只派了个小厮过来，我站在宫门，目送母亲离开，远远地瞥见没有来得及合上的车帘，看到他冲我微微颔首。
　　我其实很感谢他，感谢他从小对我的照顾，感谢他对母亲的包容，感谢这个原本我唤作叔叔的男人。
　　母亲嫁了两次，嫁的是同一家。
　　她和父亲生下了我，在我两岁那年，父亲战死沙场，实现了马革裹尸的愿望，却留给了韦家一双孤儿寡母。他走的太早，我并不大记得他的样子，就连依稀的影子都模糊的可怕，如今，他的样子早已同另一人重叠。
　　三岁时，母亲再嫁，嫁给了丧妻的叔叔韦延，不久生下了韦珏。我幼时并不知晓此事，府中也乏人提起。直到我进宫前，祖父才将此事告知我。
　　他带我去了我父亲的坟茔，问我是否感到气愤、不甘、难过？
　　我俯下身子，抚着面前的墓碑，问他，父亲若知道母亲另嫁，是否会感到气愤、不甘、难过？
　　祖父沉默了很久，才摇了摇头，回答道，他若知道，也只会觉得放心。
　　“夫人为什么不让公主去找太后求情，陛下最听太后的话，若太后开口，此事或许会有转机。看在往日的情面上，太后或许会——”韦娘一边收拾着母亲带来的药材吃食，一边念叨着。
　　砰砰砰！
　　门外传来敲门声。
　　“谁在外面？”
　　守门的宫女轻轻推开门，探了半个身子，“夫人，谢太医到了。”
　　谢太医，北宁姓谢的太医可只有一位………谢渊！
　　“他怎么来了？”我与韦娘面面相觑，有些不知所措，尤其韦娘面色有些发白，神情焦灼不安：“夫人，我有些不适，先告退了。”她急匆匆的往内殿走去，步伐极快，丝毫没考虑到自己的腿伤，似乎在躲些什么。
　　“请他进来。”
　　谢渊，是当朝首席太医，医术精湛，有医圣美誉。能人似乎都有些怪癖，谢渊的怪癖就是不为女人看诊。平素里能请得动他看诊的人，也只有苏逾一人。所以，他不请自来到漪澜殿，着实是让我吃惊。
　　“夫人气色看来不错。”他一向心高气傲，见着苏逾也不行礼，有时惹急了甚至对着苏逾吹胡子瞪眼乃至拂袖而去，苏逾面善心狠，最重规矩礼法，对他却只是睁只眼闭只眼。在我面前，自然更不会去想规矩礼法。
　　“那傻小子急吼吼的让我过来，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了呢？”他瞥了内殿一眼，目光落在微微露出的半只绣花鞋尖上，神色却忽然暗淡下来。
　　“手。”
　　见我没反应，他自顾自的伸手过来，抓住了我的手，四指搭在我的脉搏上，不时观察我的面色。
　　“最近可有时常晕眩？”
　　“诶？”
　　“问你什么就答什么。”对我的反应，他似乎相当不满意，就差拍案而起，破口大骂了。
　　嫌弃地收回手，不知从什么地方弄了根银针出来，在屋子里四处乱试。
　　“你在做什么？”
　　“闭嘴。”他丢给我一个白眼，一边继续一边嘀咕道：“女人就是麻烦。”
　　果然他的坏脾气比传闻有过之而无不及。
　　“站住！”我起身走到他的身后：“那儿是内殿，外臣入内不宜。”韦娘想来并不想见这位谢太医，两人指不定有什么过节。
　　他丝毫不理会我的人，自顾自的往前走，直走到珠帘前才停住了脚步，霍地转身，“兰亭地动，挖出了多少东西？”
　　他走到我面前，忽然抬起了手，伸出一根手指，看样子好像是想戳我的头，“真是个木头脑袋。那傻小子到底看上你什么了？”
　　“地动挖出来的东西全部烧了，一样也别留。”他手指一弯，指了指旁边：“让开，你挡路了。”然后径直走到了书案前，一屁股坐了下来，提笔飞快的写了几行字。
　　“叫里面的人拿着这个去找李海，不要经旁人的手。明白吗？”碰！
　　这回他真的是拍案而起了：“你是闷葫芦吗？反应慢就算了，回答个话都要想半天，哑巴了不成？”吼完之后，这位十分让人侧目的谢太医完全如入无人之境的离开了，离开之前往我手里塞了张纸，也没管我到底接没接住。
　　纸张飘落到地上，我俯身想要捡起来，韦娘已经走了出来，捡起递给我。
　　“夫人认识他？”
　　我摇摇头，这样的能人异士，太过惊世骇俗，见过一次，我定终身难忘：“有所耳闻。”低头看那一页鬼画符，简直潦草的像是符咒。
　　“这写的都是些什么啊？”
　　韦娘伸手接过我手中的纸，粗粗扫了一眼，逐字逐句念了出来，看来这是一张药方。
　　“是保胎的方子。”我学过一些医术，懂得一些。
　　她停下动作，目光落在了纸上最后的几个字：“玉榭……明瑞安……”她抬头望着我：“夫人——这是——”
　　“玉成夫人有孕的事情，看来太后是知情的。”看来这宫里的傻子只有我一人了。这方子不是明太医的字迹，想来是谢渊誊抄的。我走到书案前，将另一张药方拿了起来，对比了下字迹，果然——谢渊是苏逾的人，苏逾让他送这个来给我，是想说明什么？
　　将这看不懂的药方递给韦娘，见她有些心不在焉，心里的好奇被放大：“韦娘可认识谢渊？”
　　“不认识——”明显犹疑的神情，她其实并不擅长说谎。
　　“那怎么会认得这字迹？”这字写的，说得好听点是飘逸，难听点，就是符咒。被我戳中心事，她有些不知所措，张着嘴，脑袋却似乎还在思考该如何回答，最后只能傻笑应对，笑中却带了几分无法忽略的苦涩。
　　我忽然想起了幼年时母亲提到的韦娘的心上人，那个有缘无分，会不会就是谢渊！？
　　正想着，忽然偏门传来三声敲门声——是崔玲。
　　韦娘会意，已去开了门，这偏门偏僻，守卫少，不易被察觉。
　　“夫人。”他有些气喘吁吁，不知是从哪里赶来的。
　　“坐下说。”韦娘已去倒了茶。
　　“地动之后，夫人从兰亭废墟都带了什么回来？其中是否有上官家送的那几匹云锦？”
　　我看向韦娘，她点了点头：“除了云锦，还有一些名贵的珠宝首饰和几套夫人喜欢的衣服。”
　　“那些东西有什么问题吗——？”脑海中一闪而过，谢渊刚刚的话。
　　“我已将宫中的情形同相爷说了，相爷派人去查探了兰亭宫人。”他皱了皱眉。
　　“有问题？”
　　“是。”他点了点头：“兰亭宫人三十七名，其中有八名，很可疑。”他一一报了名字，韦娘的脸色却随着那些名字变得越来越苍白，最后她腿一软，跌坐在椅子上。
　　“那些都是——都是去兰亭废墟的人。”
　　太子出事之后，兰亭宫人曾经整顿过，祖父都一一调查过，除了——
　　“太后——”
　　除了太后先前为了照顾太子公主增派过来的人手。我看向崔玲：“那些是太后的人？”
　　“去把那些东西烧了吧。”
　　“夫人？”
　　“兰亭废墟中取出的东西全都烧了。”云锦、紫玉首饰，这些所谓证据都是从兰亭废墟中出来的。难保剩下的东西不会成为不利的证据。
　　“相爷交代让夫人一定注意吃食。”他从怀里掏出三张纸：“夫人看过就明白了。”
　　这是——“药方？”
　　落款都是同一个人——明瑞安。
　　“夫人通晓医理，可看出些端详？”
　　“三张都是保胎的方子，只是——”药虽然有变动，可有几味药却都有，而这几味药的功效是让人嗜睡。
　　“浸了麝香的娃娃是缝在枕头和被褥之中的，若不是长时间接触是不会有影响的。”他解释道：“相爷的意思，夫人想必也明白了。”
　　高玉成落胎，便少了一个人争夺帝位，得利的除了我和太子之外，便是——衡王，那动手的人可能是——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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