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灯火

　　看出彭怀似乎有话同我说，韦娘伸手想要将宫门关上，倒是彭怀冲她摇了摇头：“无需关门了。外臣入内殿，本就不便，还是坦荡些好。”
　　我还没有从惊吓中回过神来，他已经走到了我的面前，缓缓地伸出手，平摊在我的面前。
　　“这是——”拿起静静躺在他掌心的玉环。
　　紫玉环，用南燕进贡北宁的一块紫玉由宫中的匠工雕琢而成，玉身通透光洁，触手升温，暖玉生香，白日里散发悠悠丁香味道，夜晚则隐现点点萤火之光，煞是美丽。
　　苏逾命人用其雕琢了一块紫玉佩，两条紫玉项链和两对紫玉环，分别赠给了衡王、太后还有我。
　　“彭怀奉命接手巫蛊一案，在玉成夫人那儿发现了这个，夫人想来并不陌生吧。”
　　“韦娘，”转身去看韦娘，她却冲我摇了摇头。
　　倒是彭怀会意过来，“若有不便，下官便告辞了。”
　　“并无不便，彭大人留步。”我走到韦娘面前：“去把那套紫玉首饰拿来吧。”
　　她却久久都没有迈开步子，面上愁云密布，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夫人。”
　　“怎么回事？起来说话。”我伸手去拉她，她却只是不住磕头：“奴婢有罪，奴婢保管不周，那套首饰半月之前便丢了。”
　　丢了？
　　转身正对上彭怀带着探寻的目光，他眼里犹疑丛生，面上却是不动声色：“物稀为贵，加之天子所赐之物，夫人还是尽早到内务府备案为好。”
　　“下官逾矩，就此告退。”他弯腰俯身行礼，缓缓退了出去。
　　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宫门，我伸手将门关了起来，扶了跪在地上的韦娘起身：“去把那套首饰拿出来吧。”
　　她眼里有吃惊，不过很快点了点头。
　　苏逾不信我，可也未见得信任高玉成。他派莫廷芳查探桂宫，同时又让彭怀去了高玉成的玉榭。这回的事情究竟是高玉成算计了我还是说有人同时算计了我们俩？
　　“夫人，”韦娘将檀木匣子打开，一阵淡淡的清香在鼻尖萦绕，“夫人怎么知道首饰没丢？”
　　那是我极爱的一套首饰，“若是真丢了，你不会瞒着我。”
　　可是——木匣里分明就剩下一只紫玉环——
　　“那日兰亭地动，房屋塌陷，多半东西被堆压在乱石碎屑之中，奴婢虽遣人到废墟寻回这些贵重东西，可——找到这紫玉首饰时，已经少了一只紫玉环。本想这几日回禀夫人的，却没想到——刚刚彭大人问起，奴婢也只能那般说了。”
　　将首饰推到她的面前：“寻个物什来砸了吧。”
　　“可这是夫人最爱的，而且价值连城——”韦娘知晓我的心思。
　　“既然丢了，便丢个干净。”一套首饰，可并不比一条性命来的珍贵。以彭怀的聪明，不会相信首饰真的丢了，若是追查下去，受牵连的也只会是今日撒了谎的韦娘。
　　东西很快处理好了，看着这巧夺天工瞬间化为齑粉，逐水而去，心里莫名有了些感触。
　　这套紫玉首饰是我与墨谦成亲之时，苏逾所赏赐的，希望我们的姻缘如这美玉一般，和美平顺。而如今，这玉的下场，倒也算是应了我与墨谦如今的情形。
　　巫蛊之术、谋害帝嗣、云锦、紫玉环——
　　看来这幕后筹划之人是真的想要置我于死地，会是高玉成吗？对付我，值得她牺牲一个孩子来做筹码吗？
　　“夫人，派去丞相府的人已经截住了。可此事真的无需告知丞相大人吗？”韦娘的手不安的在胸前交握着，忧心忡忡，就连纱布被血染红了都没有发觉。
　　“苏逾来时，崔玲随侍。”他自会将此事以及其中利害关系设法告知祖父。桂宫派人，无异画蛇添足，给了苏逾借口将此事牵连韦家，扩大事态。
　　进屋拿了药箱出来，俯下身子替她将纱布解下，伤口有些裂开了，显得狰狞可怕。
　　“夫人，使不得。”她急切的想要收回自己的脚，被我伸手按住。
　　“韦娘是担心我做的不好吗？”这样的问话倒是让她停下了动作，僵直了身体，不敢再动。
　　“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韦娘放心，我学过一些皮毛，处理一些外伤，不输太医。”我抬头对上她的目光，身边可以信任的人实在太少，我有些害怕，总有一天自己也会走到像苏逾那般谁也无法信任的境界。
　　夜黑得很快，星子犹如糕屑洒满了天幕，入夏的风带着些凉爽，合着蝉鸣鸟语，还有微细的青草味。漪澜殿是整座皇宫最美的一座宫殿，却是一座冷宫，一座乏人问津的冷宫。
　　开朝皇后命丧于此，昭颜也在这里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不幸的堆积，串联成可怕的谣言。哪怕原本并没有鬼神，哪怕风景瑰丽犹如珍宝？
　　“我没想到你会真的搬过来。”开口的是我的第一个访客，已被解了兵权的大将军墨谦。
　　“兰亭中谁是你的人？”不会那么凑巧，每一次兰亭出事他都能第一时间知道，更遑论如入无人之境的进来，兰亭之中一定有他的耳目在，或者还不止一个。
　　他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皱了皱眉。
　　“漪澜殿是什么地方，应当用不着我提醒你，有功夫还是多想想如何脱困的好。”顺着他的目光，望了眼四壁空空，一片死寂的宫室，窗前的烛火被夜风吹动，火焰顺着风向摇曳，被拖长的烛影让这夜多了几分鬼魅。伸手想要拉披风，身后靠近的身影却已经伸出了手：“你想尽办法离开我进宫，为的就是这样的结果吗？”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耳畔的话语中带了几分痛切，转身，拉开彼此的距离：“这样的结果不正是你所期盼的吗？”
　　“陛下准了我上的折子，解了墨家的兵权——”
　　这才是他来这儿的真实目的。
　　“若你担心的是这，那大可放心。赵天德手中的兵权握不长。”一下午的时间足够让我想明白苏逾话里的意思。西戎和北宁的和亲，不过是双方暂时的休养生息，只怕是谁都没有存着兵戈止息的心思。苏逾反对苏衡和金迪的婚事，一方面是因为两国邦交并不会长久，另一方面怕也担心苏衡。若他有了反意，西戎则成了他最好的盟军。
　　“话如果说完了，就走吧。”这样艰难的处境，我尤其不想让他看到。
　　“今天，我去相府提亲了——”没有理会我的逐客令，他自顾自的在院子中的石椅上坐下，拂乱了一石的落花：“她应当会是个好妻子。”
　　“我看上去似乎还不够悲惨？”步子落在花瓣上，碾落沉香，就如我此刻的心情：“还让你特地带来这样的消息。”
　　“墨谦，”鼻尖忽然涌上一股酸楚：“你有没有哪怕一刻爱过我？”我一直想问的一个问题，却一直不敢问，因为清楚知道永远不会得到自己想要的回答。
　　他摇头，毫无迟疑：“没有，从来都没有。”
　　眼泪不受控制的从眼角滑落，落进嘴里，苦涩的。转身，低头，随意用手抹去面上的泪珠，没有再转身，没有足够的勇气再转身：“好好对她。”

　　“你的眼睛怎么——你哭了——？”墨谦走后，平静了许久的夜被一声巨响打破：“安安。”
　　“王爷，你怎么来了？”伸手将半边身子倚靠在窗沿的苏衡拉了进来：“好好的有门不走，为什么爬窗？”
　　“你和陛下是怎么回事？早上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会，怎么会突然来了漪澜殿？”他发丝微乱，还夹杂着一些树叶花瓣，也不知是从哪片林子里钻出来的？
　　“你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伸手替他将头发上的树叶取下来，理了理头发和衣服。
　　“深更半夜的，走门才更引人注目。”他不客气的端起桌上的茶水，仰脖喝了个痛快：“早上气闷陛下的话，我出宫去了。傍晚见了母后才知道，你搬来了漪澜殿。”
　　“这儿挺好的，清净，适合安胎。”没有盼不到的相望，看叶落花开，时间过得也挺快的。
　　“挺好的？”他张大嘴巴重复我的话：“这是冷宫，安安，昭颜就是在这儿死的。你究竟明不明白现在事情有多严重？”
　　“有多严重？”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忍不住起了逗弄他的心思。
　　“你——你——”他深叹了口气，“陛下若是真信了你与巫蛊有关，莫说你，就连韦家也要受牵连。即便他不信此事与你有关，朝臣和——和母后对你即后位一事心中也有了嫌隙。”
　　太后向来信奉鬼神之说，因先帝被下蛊驾崩一事一直耿耿于怀。
　　“夜深了，你还是离开吧。这儿挺自在的，也好让我想清楚一些事情。”虽年岁渐长，我进宫，苏衡驻外，彼此之间少了来往，可幼时结下的情分却还是在的。
　　“走也可以，你给我一句实话。”他的神色忽然凝重起来，“设计你的人，你是否有了眉目？是不是高——”
　　“王爷慎言。”我打断他的话，有些话，不是能轻易出口的，也不应该。
　　“安安，”
　　“我倒是真有一事要问你，你身边是不是有个叫赵全的太监——”那日来替苏衡传话给苏逾的就是这个太监。
　　他点了点头，“不过，一月前，母后要了他去办事。”
　　“太后？”
　　“对，是母后。陛下几日前也问过我此事，说是有个太监失足落水，要我去认尸，正是赵全。”
　　苏逾已经知道了这事，那他为什么隐而不发，这事究竟与太后有没有关系
　　“可是赵全的死有什么问题？”
　　“没。”伸手开了门：“只是忽然想起来，随口一问便是。你快走吧。”外头把守的侍卫两个时辰换一班，此刻正轮到他们换班，方便他离开。
　　“安安，”
　　他忽然停下，叫了我的名字：“还记得那个约定吗？”
　　约定？脑海中闪过那一片花海，嘴角不禁上扬：“嗯，记得。”
　　他回以一个微笑，并没再说什么。
　　十二岁那年的夏夜，开了一池的荷花，粼粼水光中，落满了白色的小船，写着满满的祝福，苏衡指着漫天的星斗许诺，十年后，若卿未嫁，我未娶，定当携子之手，白首终老。
　　我也曾经想过，若我不曾奢望，不曾奢望一段得不到的爱情，或许，会过得无比幸福。
　　我何尝不知道，金迪的身上，满满的是韦安的影子，那个充满了期望和自信的韦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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