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灯火

　　祖父的精神很不好，他是个聪明人，彭怀的话里透着的意思，连我都想明白的话，祖父不可能弄不明白这话的意思。
　　“阿珏刚生了孩子，身子虚，你抽空去看看她，日后，你们姐妹两个都好好——咳咳——”他竭力忍着咳嗽，连脸都红了。我连忙倒了杯水给他，替他顺了顺：“祖父放心，安安会照顾好妹妹，照顾好韦家，不让祖父担心——”眼眶微红，心里有些泛酸，祖父虽自小对我严厉，可也给了我极大的宠爱和自由。他知道我有心游历，便说服家中老人让我安心出游，处处安排人手保护我。他比任何人都要珍惜和保护我们这个家。
　　“安安——”
　　他握住我的手，卧床多日，他清瘦许多，原本有力的手，如今虚弱地连握都握不住了，“我在。祖父有话交代？”
　　“去过你自己的日子吧！”他忽然流了眼泪：“韦家——韦家保不住了！”
　　他虽是文官，却也是同先祖一起打下天下的马上功臣，铁骨铮铮的硬汉，从来都是流血不流泪，可他此刻——
　　“祖父不必担心，即便安安不是韦家人，也不会在这个时候背弃韦家——”话中带了些鼻音，喉头哽咽，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我一生戎马，半生朝堂沉浮，见过君主英明，四海和乐，也走过国破家亡，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我一人功勋，换得韦家四十年繁盛，也算值得了。是祖父私心，以为凭借一人之力，可以护佑家族百年，才搭上了你的幸福。孩子——”
　　他握紧我的手，“我到今日才明白，家族延续，并非靠一人之力。走到今时今日，是我平日里对他们的纵容放任害了他们。陛下有抱负，削藩削相，迟早都会有这么一日。你心软，那宫里，呆不住，呆不久的。走吧，我知道你心里念着那个叫顾长月的小子。和他一起走吧。”
　　“祖父——”
　　“他来见过我，说了些话。他心疼我的孙女，我做祖父的又何尝忍心？”
　　“祖父——”
　　“走吧。”
　　他闭上眼睛，松开了握住我的手，转过头，背过身去，不再说话。
　　才出了房门，却忽然被一阵狂风一样的力道掠过，等到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身处我自己的房间，而眼前的人——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那日分别之后，我着手让谢渊安排让苏桓出宫的事情，他却突然失去了踪影，我查找不便，便一直没得到他的消息。今日——
　　“自然是来找你的。”他笑了笑，眼角弯弯，可——
　　“你的眼睛——”眼角处那一处不甚鲜明的伤口，这是怎么回事？
　　“我查到北宁运送粮草官中有人有问题，知道那是送往徐州的，所以留了心，跟着去了一趟，路上果然——”
　　“韦照说救了他的那个人是你？”
　　他点点头：“马怀年是个南燕细作，他故意将韦成将军引到了埋伏圈，粮草并非被劫，而是被他一把火烧了，只可惜我势单力薄，没能阻止——”
　　“这事同彭怀有无关系？”虽然我一直觉得彭怀无耻，可私心里却并不觉得他会背叛北宁，那马怀年——
　　他摇摇头：“此事同彭怀没有关系——”
　　没关系？
　　“那朝中可还有旁人与他有关？是谁？”情急之下，我将他逼到了角落，头也险些撞上了他的下巴。
　　“高都云！”
　　“高——高高——？怎么会？高家已经位极人臣，为什么要————”高太尉在朝中与祖父几乎可以说是平分秋色，女儿又是苏逾的妃子，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样做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呢？
　　“如果我说南燕大将军王与高家同出一脉呢？”
　　“同出一脉？”可我没听说高太尉是南燕人啊。
　　“高太尉是南燕大将军王的同母胞弟，幼年两人被嫡母加害而分离，高太尉流落北宁，被一户高姓人收养。此番高都云到黑水寨杀贼，还是得了南燕大将军王的帮助，那位也从高都云身上看出些端倪来，南燕已经在他控制之下，便将手伸向北宁。高太尉自然是不二人选。”
　　“太尉虽说平日与韦家不对付，可他的为人——并不像是叛国通敌之人——”
　　他从怀里掏出一叠书信，递给我：“这是我偷袭马怀年，从他身上弄来的。高太尉即便没存着要北宁覆灭的心思，也决计是动了覆灭韦家的念头的，这些书信可以作证。”
　　“长月。”
　　“嗯。”
　　“烧了吧。”
　　“烧？你——”
　　“陛下决心借此剪除韦家羽翼，即便是呈交上去，只怕也改变不了什么。”
　　“那也好过让陛下蒙在鼓里——”
　　“陛下当真蒙在鼓里吗？”在下手整治韦家的同时，高家的日子也不好过。他派了赵天德去宜州带着粮草到宜州接应高都云，这究竟是接应还是接管就不得而知了。高太尉这段时日来，名升暗贬，手中权力尽皆被分而化之。
　　苏逾所为，似乎有逼虎跳墙的意味在。
　　“你这话的意思是——”
　　“罢了。这些书信，我会交给他的。至于信或不信，那就听天命了。”再不济，不过担一个诬害大臣的罪名，我认了。
　　“二公子的事情，谢——不，我父亲会尽力，大概就这几日。你做好准备，届时同他们一同离开长安，去云州或是益州，不管什么地方，总之越远越好，不要再回来了。”
　　“我不会走。”
　　“长月。”
　　“当初离开，是害怕你失去韦家庇护，我无法保护你。而如今，你已经没了韦家的庇护，韦家也不需要你再——”
　　“长月——”
　　“你别说话，听我说完。我同韦相谈过，他是个值得尊敬的长辈，他愿意放你就此离开。等到韦家事了，北宁与南燕的战事结束，我们，还有询儿，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隐姓埋名，过自己的日子。”
　　他说的这些，是我曾经憧憬的。只是——慢慢抽出自己的手，却被他一把握住：“我不会再给你任何机会去考虑。半年，一切事了，即便你不愿意走，我也绑了你离开。”
　　他这一脸坚定的样子，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好。”我轻轻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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