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府遗情

作者:纸上旧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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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望皆非


      比如说沉沦,没有希望,没有绝望。夜半的时候你不会再千里梦回,不会再泪湿枕上,只是眼睁睁看着月光亮了又暗了,影子投在地上一点点地移着,每移上一寸便心痛上一寸。白日里你还可以用种种琐事将自己的身心塞满,但在这样的夜里,你避无可避,只有任自己的心伤一分一分地蚀到深处。煎心日日复年年,便是这个滋味,因为你知道,无论怎么样都没有用了,那个人永远不会回来了。你便是有通天彻地之能,你便是让这个世间江逆流夏雨雪山无棱天地合,他还是回不来了。
      望非从来不知道自己也会经历这样的心痛,铭心刻骨,一刻便是几生几死。他即便是有愁,那也是轻愁,薄愁,闲愁,点尘不惊的如世家里极有教养的丫鬟的步伐,久经训练,丝毫不差。在这样轻愁的时候,他君望非就仿佛不是君望非了,而是世家里所有那些公子中的随便那么一个,不必深究那究竟是谁,也不必深究他为了什么轻愁。世家公子的轻愁都是不必深究的,无缘无故而又来去自如。
      那日的午后他便是这么淡淡地愁着的,怔在那一片迟来的秋雨里。深秋的枯叶被极柔地风托着落下,却还是碎得只剩叶脉。望非望着这雨,忽然想,这雨那么一下,明歌那白衣巷口的摊子便摆不出了罢。便是这么一念,望非便忍不住苦苦笑了出来,明歌这摊子不是早已收下了吗?如何自己还这般痴心记挂?算来也有大半年未见的了,明歌说是去远游了,却不知行到了哪里,过得怎样。望非便那么淡淡思恋着,那个女子的一颦一笑便如同在眼前了一样,随口一句话,随便一个手势,都是明丽清润。
      便在这样思恋的时候,一个丫鬟点尘不惊地走入,低低唤了一声:“公子,老爷唤您去夕苑正厅,有急事。”
      望非蓦然惊醒,一抬头,却忽然觉出了一丝不祥的味道。深秋的雨里缓缓飘动着一层薄雾,将雨水的清润凝成了重浊。他忽然想起了在晔城的一个傍晚,也是这样的雨里,一个歌女将弦弹断。席上的人都微微变色,有人唤来鸨母,不一会儿就上来了两个大汉,不发一言地便将那吓呆了的歌女干净利落地架了出去。望非接着便听见极遥远的所在,一声惨呼颤着飘出。
      望非摇了摇头,想将自己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都甩出去,轻轻拂袖便转身向正厅走去。
      父亲君子涯正坐在正厅主位,一双眼角失神地定在前面某个虚无的点上,嘴角上却带着一丝痴傻的笑意,他看见望非的身形,忽然开口道:“陌贤侄你来了?岚衫你也到了啊……你们都来了?呵呵……”
      望非闻言神色惨变,一向矍铄睿智的父亲如何受了刺激竟连自己都认不清了?目光一扫见总管祁瞻正侍立一旁,眼神便是一厉,低低问道:“祁总管,父亲他这是怎么了?”
      祁瞻也不答话,只是苦苦一笑,递给望非一片短笺。
      望非一扫,便知那是君府分属在各地的商号产业主持之人与君府互通消息的短讯,当下狐疑万分,接下一阅,便是从头到脚地僵住了。
      昨夜,青家灭门,府邸尽毁,坊间传为醍卫所为,晔城上下,无敢收尸者。
      这短笺上只那么几行字,了了书来,口吻却是惨淡苍白。五雷轰顶,万刃锥心。望非不知不觉已将嘴唇死死地咬住,只觉手上这短笺有千钧万钧重,连自己都吃惊,怎么会到现在还能够拿得动?自己在浅眠的时候,在轻愁的时候,在月下在雨中任思绪飞拂的时候,一些和他至亲至近的人正在血泊里挣扎,正在惨呼着血肉横飞,正在逝去。逝去,他们再也不能够和他一样思绪飞拂,那个风流蕴籍而又倨然高华的表弟再也不能够和他一样思绪飞拂了。
      祁瞻不知不觉已然站到了望非身后,伸出手抽过了短笺,扶稳了望非的身子。“公子节哀。”他低低地说着,不知道望非是否听见。他或者也是同自己说的,他亲手将这消息送到这两代主人的手里,亲眼看着他们的脸上露出痴惨绝望。他是如此深知君府和青府千丝万缕的关系,那样几代人爱恨的纠葛了;他又是如此深地受着这两家人的恩惠。然而祁瞻他知道,整个君府谁都可以倒下,惟有身为总管的他不可以。他甚至必须一次又一次地将这个消息亲手传达,只因为这是他的责任。
      望非忽然开口,一个一个字,涩涩冷冷地道:“还有谁知道?”
      祁瞻躬身道:“这是密笺。我是第一个拆开的。除了老爷和公子您,君府上下并没有第四个人知道。更不敢说与夫人知晓。”
      望非淡淡笑了笑:“我娘不知道就好。此事……吟娅二娘应该是知道一点了吧。”
      祁瞻一惊,忙道:“公子明察,后府里岚裾夫人不管事,二夫人当了一半的家。何况吟娅夫人于此事不曾关切自身,旁观者清,她又向有决断,见事分明。君府经此巨变,总要有人应变,故而我已然将此事告知了她。还望公子勿怪。”
      望非叹了一口气,终于渐渐从震惊悲恸中清醒下来。他知道自己必须清醒,他要让自己清醒地应对这一场巨变——君府里只有他可以真正拿主意了,他不能够行差蹈错一步。便在那么一个瞬间,望非的眼神清亮了起来,他清醒地看到了整个灾难的方向,它带着宿命一般无可阻挡的气势与重量倾斜而下,势不可挡。而他现在要做的,便是挽住这股洪流。
      但他刚刚想要去挽住它的时候,灾难已然来临,悄无声息。又或者这是必要的牺牲,即便是他要挽住,第一个要做的也必须是这件事情。按醍卫斩草除根的作风他们不会让一个青府的人留在这个世上——
      夫人青岚裾自尽。
      一个丫鬟跌跌撞撞冲进了本不该她靠近的正厅,脸色白得如刷上了一层石灰:“老……老爷,公子……夫人她,夫人她吞金自尽了!”
      望非猛一回头,哇地一声便喷出一口鲜血,颤声道:“什么?你……你再说一遍!”
      祁瞻在一边也惊得呆了。才刚刚将老爷安顿到了后堂,遣人唤二娘来照顾,谁知此时又生出如此惨事,当下按下苦痛,厉声呵斥那丫鬟道:“你胡说什么?君府的规矩还在不在了?”
      丫鬟见状也吓得呆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扑通一下就跪在了地上,麻利地磕了几个头:“公子节哀,公子节哀,夫人……夫人仙逝了。”
      望非扫了四周一眼,泪水再也禁不住地一颗颗打下,后退了几步跌坐到了椅上,一手死死抓住了红木圈椅的扶手,指甲竟刻到了红木漆里。耳朵里漠然而反覆地划过“节哀”二字,忽然便嘿嘿笑了出来。那笑声却是枭隼夜哭,寒刀刮骨,一丝丝凄厉地将哀伤剐尽。
      “哥!哥!”一个锦衣女子奔进了厅堂,一下子竟被望非的情状吓得呆了。“哥你……爹……青府……娘她……”素是娴静柔顺的望别小姐此刻也急得语无伦次起来,衣襟早已湿了,泪水却还在不休不止的滑下。
      望非极缓极缓地看着她,半天才认出她是谁,眼里渐渐流露出了痛惜的神情,却又好像只是在自伤自怜的末路之色。“妹,娘怎么会死呢?她怎么会……就这么死了呢?”
      望别忽然哭出声来,她双手抓住望非的肩膀拼命摇着,嘶声道:“哥你醒醒!你醒醒呀!”
      望非却任望别这样晃着,眼神却还是游离在远处。望别毫无办法地看着她,希望在对方的眼眸里看见一丝明晰的神色。望非嘴唇翕动,喃喃说了些什么,却是没有人听清。望别忽然似是想定了什么,转身看着祁瞻。祁瞻随即一惊,他眼里的望别小姐,整个神情都仿佛变了一个人,平静得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她脸上的泪痕尤在,眼眸里却分明是坚毅果决的神情,“祁管家!”
      祁瞻忙道:“属下在。”
      望别看了那丫鬟一眼,冷冷道:“你们下去。”待得下人尽退,望别才对祁瞻淡淡道:“请总管派人购棺椁,置灵堂。发丧之事请你派人通知一声二娘,烦劳她主持了。父亲和哥哥住到正厅东面的听风八面轩,由我亲自服侍安顿,她不必再管。此外……派去购棺椁的人要你面示机宜,让他对外露出口风……便说娘……是……被君府逼死的。切不可……太着痕迹。”
      祁瞻微微变色,望别小姐想必是已然知道了一切的关节。他想不到她一个区区养在闺阁的少年女子,悲恸之余,竟还能想得如此之深。她用女子天生的柔软的忍耐力忍受住了悲哀的打击,又以女子天生的聪慧和敏感找到了最为妥善的对策。
      然而祁瞻也听出了这样的安排后面其他的意思。诚然二夫人吟娅善于处理府里具体事务,但望别特意强调了,“父亲和哥哥由我亲自服侍安顿,她不必再管。”虽则与父兄不必避忌,虽则这样也是身为子女的尽孝之道,虽则这样也避免了待字闺中的她随意抛头露面……但这里面分明的是对吟娅的不信任。祁瞻是何等精明的人,对此事自是洞若观火。
      岚裾夫人的死只能是为了不连累整个君府,也是相随青府众人于地下之意。然而她本是不应该在此刻知道青府发生的事故与这背后的种种关联的。唯一的可能便是她从知情的吟娅那里得知,而谨慎如二夫人吟娅,既知此事事关重大,如何会随便露出口风?虽则亦有可能被下人辗转泄出,但那可能性毕竟极微。青府被毁,君子涯昏厥,青夫人再一去,望非望别又是她的晚辈,年幼的望错更是她的亲子,可说君府大权尽操她手。只要望非望别一显懦弱,便是身为君府总管的祁瞻都莫奈她何。
      祁瞻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后心隐隐有些凉意,蓦然听见望别语气一变,淡淡道:“祁总管,其实我应该喊你一声叔叔的。”
      祁瞻一惊,摸不透小姐此言究竟何意,恭声答道:“属下受老爷大恩,不敢稍有僭越。”
      望别凝目望着祁瞻,眼神里有一层润泽明透的执念,如同雨夜渡口那盏飘飘摇摇的灯,每亮上一瞬都要拼却全力。“也没什么僭越不僭越的事情。府里的老人,我们这些后生晚辈一向都是心存敬意的。主仆之分虽是要紧,这尊老敬贤亦是不能废的。但倘若这君府改了姓,第一个遭殃的便是在府上呆了大半辈子的老家人们了。”
      祁瞻缓缓变了变色,他明白望别这是在同他剖析起厉害来了,也是拉拢他的意思。如果管家站在她这一边,那么君府的事情要好办的多。可吟娅……他没有来由地相信,二夫人吟娅不会是那样的人。祁瞻叹了一口气,道:“小姐的意思我明白。祁瞻亦不是不晓事的人,行事自有分寸。”
      望别忽然道:“我也不指望事情像我想得那样。你心里有数就好。这便去办吧。”
      祁瞻回望了一眼,欲言又止,转身便走了。一向稳定的步伐竟也有些踉跄,却终于还是稳定了下来。看着这个人,望别忽然相信,整个君府也会如他的步伐一样重新走上正轨,那个时候自己还会是不理家事的闺房小姐,做着春天扑蝶的梦。
      望着祁瞻的身影远去,望别才终于舒了一口气,倦极地坐了下来。望非扭过头看着她,神智不知什么时候已然清醒了,眼神零落如秋雨后的碎叶,枫红的色彩浸润在青石板上,点点滴滴的都是痛惜不胜的深情。“小妹,苦了你了。”
      望别不解地望着他,缓缓道:“真的有这个必要吗?我真的不喜欢做这样的事情……”
      望非淡淡叹息:“你刚才不是做得很好吗?我只是给你点了几句,便可以说得那么顺畅。你自己心里也是有数的吧。何况现在,我谁都不敢信。这样说吧,往后对二娘对祁总管,都说我同父亲一样,悲伤过度神智未清好了,探病的话一律挡驾便是。我必须出府,做一些布置。”
      望别注目于他,低头沉思了一番,然后道:“祁总管倒还好办,他知道我的意思。虽说我担心此事瞒不了他多久,不过多半不会声张。至于二娘……不让她探视,于情于理都很难说得过去……”
      望非道:“那么今日午后未初便请她来听风四面轩看上一次好了。你现在便去安排吧。”
      望别点点头,转身便要离去,望非忽然又道:“妹……你,你想为他们报仇吗?为青府的人,为舅父为陌表弟,还有母亲……你想为他们报仇吗?”
      望别顿住了脚步。她蓦然回了头,深深地,深深地注视到望非的目光里面去,她听见了自己心底撕心裂肺的哭声,她看见自己歇斯底里地将书房里的书画撕碎,将棋盒打翻,把那些《女诫》《女则》扔到了地上。她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了,再也无法变回那个有爹疼有娘爱有哥哥护着的娇弱小姐了,再也无法在闺房里无忧无虑地小睡着做着春梦,望着笔记小说发呆了,再也无法心如止水地弹着繁杂的曲子,来派遣一个个春花秋月的日子了。
      一缕杀气不知不觉在望别的眉目间散发开来,坚定得让人心寒。“我想的。那些将青府毁掉的人,那些将我母亲逼死的人……我绝不会放过他们!”
      望非淡淡一笑,低声道:“既然这样,今夜来找我。你所要做的,你所能做的,或者比你所能想像的多得多。”他缓缓说来,语声却分明浸着彻骨的凄伤之意,说完他转身便往听风四面轩走去,脚步踉跄,似是失神已极,伤痛已极。望别目送他的背影缓缓消失在门廊幽深之处,咬了咬牙,也转身去了。

      深秋的络城,雨水飘漫,将人的骨髓一根根地凉透。天幕染出一层层水墨的颜色,即便是午时看来也和别的时辰没有什么不同,浓浓淡淡的云雾化了开,熏染出一个苍苍凉凉的背景出来。简陋的酒馆挂着破败的招子,一挂面下在了锅子里,火候有些过了,却没有人管,任它在锅里烂着。对着的大街的青石板上,现着乌黑的油迹,在雨水的湿润下泛着华彩的光。
      望非坐在酒馆的大门口,慢慢吹着,喝着滚烫的面汤,脸上神情略略有些呆滞。雨声淅沥,此刻的望非本是应在听风四面轩里听着满城秋声的。如望非这样的公子,原是断然不会喜欢这样的店,这样的面汤的。
      良久,酒馆里都没有第二个客人。老板昏睡在柜台后头,一个小厮冷冷瞅着这锅煮烂了的面,发着呆。
      望非忽然笑了,低低道:“这锅面是成心煮给我吃的吧。”
      那小厮道:“你这样的烂人,也就配吃这样的烂面。适才那碗面,却是糟蹋了。”
      望非低低赞叹道:“毕竟是知交啊,最知道我的口味。”
      那小厮冷冷哼了一声,“什么事你直说吧。”
      望非苦笑道:“青府被挑了,你不会不知道吧。”
      那小厮低低哦了一声,沉思了片刻,道:“你们打算怎么办呢?”
      望非苦苦笑了笑,道:“老兄啊,你要我们怎么办?对方可是醍卫……”
      那小厮嘿嘿笑了笑,“你可不像是会说出这种泄气话的人。直说吧,要我办什么事情?”
      望非道:“青府虽然全毁,却在络城留有一脉。青陌有一个远方侄儿,叫青埙,半年前被送去青风书院攻读。此事虽是没几个人晓得,可未必不会被醍卫的人查出来。我的意思是,让你出一次马,把这孩子带到君府来。”
      小厮沉吟了片刻,道:“你的事情我不能不尽心。但传言授衣门此刻已然有了动作,正是在青风书院这带。”
      望非注目了那小厮片刻,忽然叹了口气:“小林,虽说当初我有恩于你,可这些年你也帮我做了不少事情。这件事情你若觉得为难,不去也罢了。我还可以另外想办法。”
      小厮摇了摇头,“这件事还是我去好了。我会将人带来交到你手里。”说着他站起身将面从锅里捞出,动作纯熟,和一个络城里真正的酒馆小厮没有什么两样。望非知道他这样便表示他已然下定了主意,不会再说什么了,也不会再变卦。他忽然叹了口气,将最后一口面汤喝尽,起身走进了雨里。
      雨水飘漫在络城的秋里,将人的骨髓一根根凉透。凉透。这个络城,和络城里的人,正在无可挽回地憔悴下去。望非抬头看了看天,只觉得胸口生疼,一阵晕眩泛了上来,他手一松,掉落了一根七寸长的银针在积水中。望非惨惨一笑,俯身将这小小银针捡起。前途不知还有多少至伤至痛等着他,而他所能够倚靠的,竟只有这么一根助他清醒的银针了。

      夜是一刻深似一刻了。即便是遭逢巨变,君府的家宴还是完整地开了上来。整桌的排场摆在那里,六个主座,却有一半空在那里。烛火燃在周遭,惨白的光焰衬出了空寂的厅堂。连望错都觉出了什么,不安的望着坐在身边的母亲,却又不敢多问。
      即便是桌上的三个人,也都是食不下咽的。吟娅忙着布置灵堂,吩咐过了家宴迟上半个时辰。望错吃了一半便早早困了,被奶娘带了回房休息。厅堂里便只剩下了吟娅和望别两个人坐着,却又没有什么话。
      望别忽然叹了口气,却说不出什么,只是蹙着眉头看着吟娅。“二娘,发丧的帖子都送出去了吗?”
      吟娅道:“送是都送出去了,络城和君府有些微交情的都送了。但恐怕不会有什么人当真来吧。”
      望别淡淡笑了笑:“便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好歹是在君府,娘还有人替她收尸。”
      吟娅道:“各人自扫门前雪罢了。青府的事情,我们却是有力也使不上的。等风头过了之后,再说其他吧。君府能不能熬过去,还难说呢!”
      望别凝眸望着吟娅,然后低头叹了口气,隐隐又现出了悲戚之色。
      吟娅忽然道:“出了这样的事情,君府的几处生意,怕是开不长了。等丧事过了,若大少爷还不醒,便只能让你和祁管家主持其事,将生意一一收回来了。”
      望别怔了片刻,缓缓道:“二娘您何不亲自去主持……”
      吟娅忽然抬头,目光缓缓变得很深,似是悲伤,又似是什么都已然无动于衷,惨惨淡淡的哀寂着,便似有着数十年的纠葛在里面,理不清的,道不明的,恩怨哀欢都无从说起。望别恍惚觉得,眼前这个睿智的女人已然将自己的心意统统看透,却又绝不会点破绝不去辩解,只是在高处望着她,不觉便有了悲悯的意味。望别身子不禁颤了一颤,她知道自己不喜欢有人这么看着自己。但或者面前这个言行高雅的女子,真的是一片冰心呢?
      话却是再也说不下去了,两人空坐了片刻,望别先行退去。吟娅也起身离开。这夜空茫地落着淡然的雨,仿佛这雨永远也落不尽。这夜也永不尽的。

      雨里融开了一滴血,两滴,三滴……雨里一人扶墙而立,竟是望非遣去待青埙回来的小林林介镌。他费了最后一些气力避开了君府的守卫翻墙进了君府夕苑,终于还是支撑不住了。他扶着墙,只觉得自己的双腿在冰冷的雨水里不止地颤抖,软得几乎支撑不住身体。
      便在这时,他忽然觉得脸上没有雨水打下。一抬头,看见的居然是一柄伞,四十八股老紫竹,淡紫的伞面在夜色下显得有些妖异。这伞来得奇突,林介镌不觉便打了一个寒颤,而此时此刻便是一个柔弱女子,他也都无力抗拒。却听见持伞的人低低道:“尊驾可是姓林?”
      林介镌一怔,那声音极是柔和悦耳,却偏偏是丝毫不显纤弱,暗地里隐着说不出的气度,让林介镌不由得想起了君府的一个人,然而他却又分明知道,她不是她。“是的。”介镌并没有多话,他已然猜出了这个女子的身份。能够在君府这样说话的女子,既然不是那位吟娅二夫人,便只有望非的妹子了。
      望别持着伞,低低道:“你还能走动吗?”
      介镌微微一笑,笑意里有些悲凉的意味在。他听出来这个女孩分明是在可怜他,他居然到了要一个闺阁小姐可怜的地步了!他知道望非或者是好心,或者是担心,才让她妹妹持伞来接自己。可他为什么要受一个女人的可怜!
      望别等了片刻未等到回答,只好道:“我哥在听风四面轩等你。你随我来吧。”说着便转身走到了介镌的身前。
      介镌哼了一声,不知是哪里来的气力,硬是举步跟在了望别后面。只觉得这个女子真是无礼透了,却实在没有力气再牢骚一句。不免又愤恨起来,这心思一乱脚步不免又软了,只得勉强排除了杂念加快了步子跟上。
      望别却是心乱如麻的。今夜依约到哥哥那里密谈,却不料还未谈及正题便被哥哥遣去夕苑墙角寻人接来。这黑夜凄雨之下,要她一个闺阁小姐,独自一人到这黑洞洞的院墙边,去接一个受伤的陌生男子,又是多么为难的事情。此刻在前面带路,心是嘭嘭直跳的,生怕被什么人撞见了,污了自己的声名。这脚步也下意识地走得极快,丝毫忘记了后面那人刚还在她面前吐了一大口血出来。
      好在这夜已然深了,听风四面轩本就禁闲人进出,这一路上竟没有再遇上什么人。望别好容易走到哥哥房门口,回头一看,却见那姓林的人已然在她身后数十步之遥,不免跺了跺脚,暗地里便想催他快走,却看见他双脚直颤,步履踉跄,心头便是一颤,生了些许愧疚之情,不免柔肠百转。她从小心肠便软,看不得别人受苦,如今这个男子虽是素昧平生,却是她兄长的知交,她这么想来便愈发觉得自己有些狠心了。
      却在思量着是否要上前助他的时候,介镌已然走到了屋前,微微喘息,道:“便是这里了吗?”
      望别点头,忽然里面传来了望非的声音:“小林,你本不必来的。”
      介镌笑了数声,推门进了去。望别迟疑着是否也要跟入,便听见望非在里面道:“小妹你也进来吧。”
      望别开门走进,又迟疑了一下,重新将门推开一线,四顾了片刻,见没有人迹,才将门禁闭。望非看在眼里,微微一笑,一手已然执住了介镌,便往他的手腕探去。“你真是不必来的。”望非叹了口气,又重复了一句,然后对望别道:“小妹,白芷露在身边吗?”
      望别点点头,从怀里拿出了一个小瓶,心中却是迷惑。白芷露只是她平日里当水喝的,在她看来再是平常不过,又不是什么灵丹妙药,望非要它作甚?
      却不料望非将瓶盖拧开,不由分说地就给介镌灌上了一瓶,叹道:“受了那么重的伤,也不知道先回去养着,偏要冒着风险穿过半个城到我这里,真是个臭脾气!”
      介镌将白芷露咽了下去,苦笑道:“没将人给你请到……当然得来负荆请罪了。”忽又微笑,“我若是不来,你这如花似玉的妹子不是白在雨里等我一夜?”
      望非叹了口气,定定地看着介镌的眼睛,介镌也正看着他。两人这么一眼,却是足以交心,其他的话更不必再提。望非开口道:“对方是授衣门?”
      介镌冷笑道:“区区一个授衣门,还不在我的话下。未到青风书院我便遭人劫杀,北斗阑干南斗斜,居然他们也插上一脚。不知如何,传言醍卫动青府是因为青府公子青陌掌握了他们一件把柄,而青府尽毁也未曾找到此物,多半就在这个青府遗孤的身上了。不光是醍卫一脉的流火授衣两门,还有朝里始终看醍卫为眼中钉肉中刺的三老,几城的门阀豪强手下江湖势力……他们都把你那位侄子当作香饽饽呢!”
      望非道:“北斗阑干南斗斜?既然你带伤而退,他们也讨不了什么好吧!”
      介镌点头道:“七人里被我重创四人,这梁子算是结下了。然后便有一个我认识的授衣门长老出面,劝我放手。我不答应,他们径自退去。而到青风书院,却被院长派来的人拦下不让我进去。我心想不便用强,转而暗地里查看,才知道青埙不知何时已然失踪,连已然全盘控制了青风书院的授衣门也在搜查他的下落。我本想就此退出,却被暗地里隐伏的一个蒙面高手偷袭了一掌,对方不知何意一沾即走,我亦无力再追,方赶来向你复命。”
      望非的神情略略有些沉痛,怜惜地望了介镌一眼,“这次着实是辛苦你了。”
      望别初时听得懵懂,此刻也懂了几分,忍不住插口道:“哥,府里高手也不少,这件事情……”
      望非目光一闪,冷冷道:“那些人,你就知道他们一定信得过?用来看家护院,总算聊胜于无,当真有什么大事,焉能指望他们?何况此刻青府尽毁,咱们府里算是失了大半的臂助,正是人心浮动之期,如何能再松懈。娘的丧事一过,你便让二娘全权整顿君府内务,可疑之人绝不能在君府再呆下去。”
      望别怯怯地应了一声。介镌忽然插口道:“你们说的莫非是君府里素有贤名的二夫人吟娅?”
      望非点了点头,淡淡道:“正因为二娘知人善任,所以此次也非得劳烦她整顿此事。”
      介镌笑了笑:“你是不是有些信不过她?若我没有猜错,你将内府全都交给她,让她无暇顾及其他,自己便可独揽君府数十处各地产业,收拢资金,以图后计……”
      望非道:“这你可猜错了,我虽对二娘起了疑心,但君府在各地的数十余处产业,是要交给望别处置的。”
      介镌闻言一愣。望别亦是惊诧地低呼了一声:“此事……如何使得?”
      望非道:“本来想过会儿同你说的,既然小林点破了,倒也无妨。小妹此事你须得一力承担,我可以让小林助你上手,此后之事具体都由你操办。今天夜里,我便将君府的外务账本交予你。”
      介镌皱了皱眉,道:“望非,这些事情不是从来是你一直在管着的吗?”
      望非低叹了一声,神色间说不出的倦怠忧伤,缓缓道:“林兄还是听我的吧。君府的外局我无法出面的这些年来你也替我处理了不少,如今相助小别,应是游刃有余的。此事一了,你与君府便再无瓜葛。”
      介镌听闻望非这话越说越不对,简直和托孤之言无二,暗暗心惊。纵他历经世故,也不免显出诧异之色,问道:“那你呢?”
      望非闻言忽而悠悠一笑,神秘地道:“我此刻已然神思不清,抱病闲居,不能出这听风四面轩一步了。”

      深帘长窗,日影斜照。望非正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床上的人。
      床上赫然是君府之主君子涯,便见他双目紧闭,须发尽白,脸上皱纹旁逸斜出,远不是原先自己熟悉的风神矍铄的模样,却是睡得那样安祥闲适,仿佛普天之下,惟有那么一睡,才是最为平安喜乐的解脱。望非心底里抽搐了片刻,暗暗叹了口气,心道:“爹,你是一睡解千愁,什么都不必管了。倒让我和小别怎么撑下这个局面呢?”
      此日距青府毁绝之日,已然有月余了。这一月来望非假作神智未清,足不出户,暗里命望别将这听风四面轩封了,无论何人一律挡驾,便连二夫人吟娅,也有半月之久未曾进得这听风四面了。而望别则在母丧之后便出了君府,对二夫人说是到山里尼庵守孝还愿,其实却是带着兄长望非和父亲君子涯的印签以及全盘账本,在介镌的协助之下收拢君府各处的生意。
      沿途凡有动作,望别都传书给兄长通告。望非限她一月之内无论作价多少,都要将各地商号货物抛出,甚至稍小的商铺地皮楼房都作价卖出,遣散雇佣的伙计掌柜。同时将这些贱卖货物地皮得的现银统统存入了卫氏银庄。
      望别虽是大为不解,却还是一一照办。好在各家和君府合作的商号听闻青府之变也早有掐断之意,望别在介镌指点下欲擒故纵,几番周旋,反而让他们心甘情愿地用较高的价钱将君府的余货和地皮商号买下。更麻烦的是遣散人员,那些伙计掌柜多是商号的老人,此番商号一倒,一个个呼天喊地鸣冤叫屈,死赖着不走。更有甚者几个掌柜合起来落井下石,欺负望别一个年轻女子,以出卖君府老账为要挟,开出高额遣散费。望别又无奈使出手段铁腕弹压,更以介镌武力相胁,这才一路将事情摆平。
      可即便望别与介镌两人使出浑身解数,为了在一月之内将君府商号统统收拢,也损了大半的老本。望别深夜翻着账本的时候总是深愁的,眼见得君府诺大的家业便在她的手里损了三成,这自责自毁却是难以言说。介镌同望别相处日久,于望别的才智心志也暗自感佩。望别这深夜愁惨之状看在他眼里,也不免心疼,却又不便设词安慰,又担心她熬夜太累,往往径自搬了一把椅子坐在她门口便是一夜。望别却是从来不知的。
      此刻听风四面轩外人影杳然,望非又望了父亲片刻,转身坐到了窗前,从怀里取出了一本极为轻薄的帐簿出来,细细翻阅了片刻,便低头沉思起来。此事要么一举成功,要么连同君府上下都是万劫不复,望非已然暗地里计划了月余,务求不出一丝差错。
      便在此刻,远处传来了大门开启的吱呀之声。望别缓步走了进来,介镌跟在她身后。望非微微一笑,走了下楼,他们二人已然行入了楼下客厅。望非微微一笑,道:“你们都辛苦了。”说着便唤丫鬟端来茶水点心。
      林介镌刚想开口,望非却道:“小林你一路风尘,先去苑里的客房休息一下吧。这些天着实难为你了。”介镌迟疑了片刻,知道他们兄妹尚有话说,点了点头便随着引路的丫鬟去了。
      望非看着自己的妹子,亲自去将房门闭了,忽然叹声道:“你长大了啊。”
      望别望着兄长,泪珠儿不觉就在眼眶里打转,终于扑到望非怀里放声哭了出来。这一哭便是痛快淋漓,仿佛要将这些天来受的委屈忧惧都哭出来。望非轻轻拍着她的背,柔声安慰道:“不哭,不哭。别儿不哭。”望别呜咽着道:“你……你别逼我做那些事情了……我什么都不会的,我只是个什么都不会的女孩子……”望别顺着她的语意道:“好,好,哥不逼你,不逼你。”望别忽然抬起头来,她便凑得那么近地看着望非,看着兄长此刻遮天盖地的容颜,然后长长叹了口气,从他的怀里挣脱。
      “哥,我真是没用。说这样孩子气的话。是我自己说要报仇的,既然你这么安排,我都会去做。”望别柔声道,“不过,可不可以告诉我为什么?我眼睁睁看着君府的产业断送在我自己手上……十成的家财,转眼就少了三成……这样怎么能报仇?”
      望非微微一笑,眼神不知不觉有些迷离。“的确,少了三成,明帐里的三成罢了。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啊……”
      望别闻言不禁惊呼了一声。这一个月来她全部心思都扑在了商号财务上。她原本便是聪明的女孩子,这一个月来已然将这账本内外的门道摸了个遍,对君府的产业更是烂熟不过,这点连带她入门的林介镌也自愧不如。她经手的都是大笔的买卖,对手尽是些奸商巨贾,这么一个月磨炼下来,初上手的惶惑稚嫩早已不复存在,各种商场上的鬼蜮伎俩也晓得不少。那么望非既然说自己经手的这些君府产业都是明帐,言下之意,便是还有一本暗帐了。
      望非淡淡道:“你应该猜到了,君府的确有一本暗帐,暗帐里的资财,至少是明帐上的三倍。这本暗帐一直放在父亲身边,他曾有安排,万一他有什么不测,我便可将之接管。”望非说着仰头一笑,冷冷道:“青府毁绝,母死父病,此仇若是要报,便着落在这本暗帐上了!”望非从怀里将帐簿取出,递给望别道:“你先粗阅一遍吧。”
      望别取过帐簿,坐下便粗粗翻过,越看越是心惊。但见这暗帐之上,极是简洁,所有的资金都只投在两个地方。其一是地皮,均散在络城之外,宛北各城,共计竟有数千亩之多。其二竟是私盐。私盐获利极厚,却是一向为朝廷禁绝,即便江湖亡命之徒,也多不敢做这等冒险的生意。数十年来,便只有盐帮一家敢做,便也等于是将这私盐的买卖完全垄断,旁人要做也无从插足。便是盐帮,一年死在这生意上的也有数千人,仗着劳力充足,抚恤又优厚,才能源源不断地吸引各地无路可走的亡命徒来做这等买卖。而君府居然也在其中插上了极大的一份,不由得望别不惊诧失色。
      却听得望非在一旁解释道:“私盐之事,你恐怕是大大不解吧……呵呵,说来和盐帮的渊源是从你曾祖父就开始了。盐帮最最隐秘的四大长老,便有君府的当家人。盐帮的生意当初大半是君府下的本,倚仗的后台里君府并着青府的关系也占了大大的一份。”
      望别听得越发心惊,忽然道:“这么说……你便是要用这等关系扳倒醍卫?”
      望非微微一笑,“我便是要用这等财力,将醍卫的财力支持挤垮。醍卫背后的三大财团,九城商会,嘿嘿,咱们一个一个地下手。我让你将现银存入的卫氏银庄——便是第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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