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府遗情

作者:纸上旧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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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天望宸


      秋雨渐深,天色暗如染墨。寒意层层叠叠地压向了浑身湿透的行人,斜风冷冽,身子里面却是热一阵冷一阵的,紧贴着皮肤的湿衣黏附着拉扯着,每走一步都要多消磨去几分的力气。在那地窖里为了速战速决不得已用了那个自己仅会的那个必杀的掌势,已然耗了太多真力,而其后的那个暗器更是生生将自己的已然勉强的真气打散。墨先生想起来便觉得有些后怕,那发暗器的女子若是起身追来——还不知道会怎么样。
      然而这阻人行路的秋雨也好,始终无法得隙调养的内伤也好,都不是最耗心力的。墨先生墨江宸抱着采埙在大路上飞奔的时候,不由得不心思阻滞。四下里雨水茫茫,这茫茫里又让人觉出些往日的繁华绚丽来,仿佛眼前茫茫什么都看不到的时候,便可以什么都看到了。深醉的衣袂,深艳的颤弦,晔城的纷华在一样浓的夜色里层层铺陈,层层晕染。低低的咳嗽声仿佛又在耳边响起,那人的眼神似是这片迷醉里最清泠的颜色,他的身子是靡软带病的,却偏偏骨子里是那样傲,孩子气地推搪着所有人的好意,只身在最为寒冷的深夜走出了善意挽留着的温软的府第,把自己毫不怜惜地丢到了城头的寒风里。
      而就是这样一个人,他发过誓,要全力护持的人,已然死在了那把无情烈火里。为了青陌的病他去远方寻找一味药材,却是错悔不及,等他听闻消息的时候,青府尽毁,已是太迟,太迟。是的,太迟,墨江宸此刻似又回到了那口枯井边上,师母师兄都被勒了脖子然后推下去,连幸存的师嫂也终究难产而死……错悔不及啊。一样的错悔不及。
      只是那个时候,他被赶出了师门,未曾向师兄师嫂的遗孤偿还这份亏欠。而此刻,他终于赶得及救下青府唯一幸存的孩子,带他远走天涯。
      如果他们毁了他的所有,他或者会选择不顾一切去报仇。而此刻面对着原本在青府并不受待见的旁系子弟,他心底却不知不觉升起一丝柔情,毕竟他是有那么几分像他的。他也知道,毕竟那个时候他是在乎他的。
      忽然他觉得怀里的采埙微微动了一下。江宸带他出来的时候顺手点了他的睡穴,手法却是极轻的,此刻在经冷雨一透,自然便醒了。江宸迟疑了片刻,采埙睁开了眼睛,茫然地望着他。江宸出了络城后便已然除去了蒙面的黑巾,但雨水贴着他的面孔滚落,衣衫尽湿,发丝零乱,更兼眉目中的郁郁沉沉,早已不复当初那个晔城青府里宽袍高冠的沉静长者了。
      江宸涩涩地道:“小埙,你还认识我吗?”
      采埙下意识地一缩脑袋,才从对方的语意中觉出他没有恶意。又细细看了片刻,才惊呼了一声:“你是……墨先生?”
      江宸缓缓点了点头,放慢了脚步,将采埙放到了地上。“授衣门和醍卫的人一时追不来。我还是拉着你走一程吧。明早到浣嘉集消磨上一阵再走,后天……大约就可以到晔城了。”
      采埙一愣,才明白墨先生是怕自己在他怀里不习惯,不由得赧然一笑,忽又道:“去晔城?他们不会……”
      江宸闻言微微一凛,心道这孩子的心思居然这般敏捷,也算难得了。口里却淡淡道:“他们料定我们会以为晔城凶险不敢前去……还是那句老生常谈的话,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再者就算那里真伏有醍卫的人物,也未必我便对付不了。”
      采埙听了这话点了点头,心底虽是不怎么服气,也不说什么了。在青府的时候,他同墨先生只是认识而已,那个宽袍高冠的长者素来是出现在青陌身边的,沉默得如同一条影子,几乎是什么事情都不管的,踟躇院里的众人却都对他礼敬有加。而如今,可以倚靠的人便只有他了,采埙忽然觉得心神懒散,什么都没心情再问再管,便是墨先生何以在厉越抒处找到他的事情都不想再问。
      两人这么走来,沿途均是小心隐藏着形迹,竟是一路无事。只在浣嘉集的茶馆里暂且休息隐匿的时候,看见了授衣门的追兵到这里来查问过,却又问不出什么。从这里再往南便不是他们的势力范围,那两人都只是授衣门的小头目,自不敢轻易去挑动地盘之争,只得讪讪回去了。
      第三天上,商旅装扮的两人终于到了晔城外,这一路虽短却也满襟风尘。眼看得眼前便是自己最为熟悉的晔城,见惯沧桑如墨先生,也忍不住生出物是人非之叹。采埙脸上却是淡淡,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远远看着那个城楼,全和望向别处的风景没什么两样。墨江宸看了他一眼,莫名生了些许怜惜。忽然对当初青陌望向这孩子背影的眼神有了那么一些会心。
      城门外排了五六十人的长队,全是要等候检查进城的人。墨江宸不禁心中一凛,从前进出晔城可从来未曾有过如此严格的盘查。莫非时醍卫的势力已然明里干涉了整个晔城的防务?离国诸城向来是由城中门阀把持,自选城主,最多上交官员名录到京城报备走个过场,皇权朝廷早已算是名存实亡。然而如今醍卫横空出世,决意力挽狂澜削弱世族再振皇权,晔城青氏一族尽毁在他们手上,自然会插手到晔城事务里来,接手青府在晔城的权威。
      这么说自己所不知道的只是一个名目而已了,江宸冷冷一笑,却丝毫没有担心,牵着采埙就排到了队伍中间,神情淡定从容。
      前面的队伍行得极慢,是在一分一分地缩短着。这五六十人便花了两个时辰的功夫,到得轮到江宸他们两人,已然是近午时了。五六十人里倒有十余人没有通过,被押在了一边等候处置。
      便在这时,队伍中排在二人前面的一个独行的青年仿佛是穷极无聊,想随便找人搭讪消磨,却苦于前面是一群卖菜老农,说的都是乡间方言,搭不上话。而后面却是江宸他们两人,眼见得采埙似乎还是好说话些的样子,但他身边那男人却是一脸漠然一眼看去便是寡言喜静的人。就是自己和那少年搭上话了,也多半会被这家伙阻止。踌躇了半天,还是按不下说话的心思,终于决心开口搭讪。
      “二位这是上那儿去啊?”那青年陪着笑,问得倒是熟极而流。采埙不禁暗地失笑,不是上晔城的哪个在这里空耗时光?
      那青年见采埙低笑之状,也不脸红,正色道:“二位想不是本地人吧,这上晔城是访友呢,还是办事?”
      江宸并不太想搭理他,却又不得不应付了一声:“办事。”
      那青年见这一脸漠然的人居然也应了自己的话了,不免欣喜若狂热血沸腾,“哦,办事啊。晔城近来可不太安稳,要办的事情自然是多啊。不知办的是私事啊,还是公事?”
      采埙这次简直要笑出声来,这家伙显然是在没话找话说嘛。虽是不怎么通,倒竟也将话题再接下去,这份才华倒也难得啊。
      江宸白了那青年一眼,“私事。”
      那青年嘿嘿连笑,然后道:“看先生面带忧戚,这位小兄弟虽是开朗眉间也自有煞气郁结,想必办的事情颇是着急吧。又或者此刻已然是来得太迟了哦!”
      江宸脸色微变,不再搭理那人。采埙却忍不住道:“那你是来晔城作甚的?”
      那青年笑道:“受人之托,受人之托办事来的。唉,我这辈子就是天生的劳碌命,朋友交得太多,他们有事了又不好意思扔下不管,只得整天东奔西走,恐怕是一辈子都要耗在这上面了呀!”这话说得乱七八糟,更兼那青年表情夸张,最后一个“呀”字是叹得是哀婉欲绝恨意绵绵,眉目间却大有得意之色。采埙不免对此人生了不少恶感,心想此人说话就如此,办事大半靠不住的。
      那青年见采埙不搭腔,自顾自就说了下去,“我出生晔城,平素常在络城晔城几处往来,三教九流的朋友都爱结交。这次便是以前一个朋友千里迢迢从滇南到宛北,取道晔城,不料竟在客栈里病倒了。他在晔城无亲无故,除了我之外就不识得旁人,我又碰巧到络城去小住了,他便送信到了络城我借住的卫氏银庄——我和卫家的少爷卫韶本是素识——让我速速赶来晔城,他恐怕要不行了。”说着他长长叹了口气,道:“还不是生怕我不来,说得什么丧气话。我只好急急赶来,他若真不成便替他手葬还得了结后事,就算没有大碍,也得替他抓药端汤。真是命苦啊……”说着那青年又似不过瘾般地狠狠叹了几声,眉飞色舞的神情倒是略略收敛了,想是想起了那人同他的交情,倒真挤出了些哀色来。
      采埙漫不经心地听着,偶尔瞥到了那神情,忽的心中一动。猝不及防的回忆与怀想汹涌而至,采埙念及了那动荡多事之夜自己得闻消息时的哀恸,念及了青府那场天绝地灭无路可逃的大火,念及了那个清华淡漠的人偶尔的一抹惨凄眼神。他自己悲恸欲绝的时候没有谁安慰过他一声,他不愿看见有谁像他一样,连一声安慰都得不到。这样想着,采埙不自禁低低道:“想来贵友吉人天相,多半是无碍的,你也不必太过担忧心痛了。”
      那青年也随之一笑,道:“他吉人天相倒是真的,真要死也得等见到了我,交代了那笔欠我的银钱才好死呀……就算他未必吉人天相,我却是吉人天相得很的,阎王爷看在我分上,这件差使也得缓一缓。”
      采埙听了不免哭笑不得,回头望了墨江宸一眼。墨江宸看似漠不关心,却是始终在倾听他们两人的对答,见采埙望了过来,不免微微一笑道:“谁叫你惹他了?”
      那青年见江宸如此说法,却是不依了,纲要发话辩驳,却被边上守城的兵士拿长戟的末端捅了腰眼,不免惨呼一声。那兵士训斥道:“轮到你了,还聒噪什么呀!进城是干什么的?有什么违禁物品了没有?”
      那青年一口气便是软了,点头哈腰道:“军爷,我和他们一起的,一起的,进城寻友来着。咱们一经商的朋友在晔城病倒了,咱们赶来照顾。人道是,朋友妻,不可……哦,不对,人道是朋友有难,两肋插刀……”那兵士被他几句乱七八糟的话说得头昏脑涨,狠狠打断道:“瞧你油嘴滑舌,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是不是混进来的奸细?那两个倒是正经人,未必是和你一路的吧!”说着看了看那青年衣衫光鲜而毛糙的材质,更是确定他不过是个小混混而已,油水却恐怕还有一些,动了他绝对不会有什么麻烦。为了增强敲诈的威势,还一把将那青年的衣襟抓起,将他整个人拎了起来,凑到长戟的锋口,晃来晃去。
      青年大惊失色,眼见得这白晃晃的戟尖就在自己鼻子底下,不知道怎么一划就会破了相,不敢怠慢,连忙费力地将头扭开,可怜兮兮地望着江宸采埙二人,一脸求助的神色。
      墨江宸瞟了他一眼,目光里毫不掩饰地有着鄙夷之色,却仿佛又是鄙夷给这兵士看的,并不说话。采埙不自觉地拉了拉江宸的袖子。江宸笑了笑,缓缓道:“这位军爷,他是我们路上找的小厮,他在晔城人头熟,咱们生意还仰仗他的这张嘴皮。”说着摸出一小锭银子,塞到那兵士手里。
      那兵士看着他们二人,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将那青年在地上顿了顿,放了下来。那青年也骇得连话也不会说了。兵士仔细看了看他们随身的东西,没见有什么碍眼的,当下给他们签了张通过瓮城的路条便挥手放行。
      那青年这才舒了口气,却是脚都软了,当下毫不客气地撑在采埙的肩上。采埙本能地一挣,那青年的手却是坚如磐石丝毫没有被挣下来的意思。采埙也不好意思明言拒绝,只好由得他将手搭在那里。
      三人一路无语地穿过了兵丁密布枷锁横陈的瓮城。前面走的那批菜农早已看不见了,而后面的人显然还在接受酷厉的检查。三人默然走过兵丁们的推搡和呵斥,又经过了三五次例行公事的检查,才走完了晔城内外城墙间的瓮城,到了晔城城中。而以往,只要通过城门外的一次简单的盘查,几乎所有人都可以顺顺当当地进了这歌舞繁华的晔城,领略里面胭脂醇酒的温香。
      进得晔城的北门,墨江宸忽然低低叹了口气,忽然回头问那青年:“你叫什么名字?”
      那青年一听这说劲又来了,“要说我这人……”刚开了个头,便抬头撞到了江宸锐利如锋刃的眼神,分明就在警告:和我说话最好老实点。那么强烈的暗示让那青年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不情不愿地将刚起的话头掐住,抿了一口口水,道:“白……你们叫我小白好了。”
      采埙刚想开口追问,却被江宸用眼神止了住:“你那位朋友住在哪家客栈?”
      那小白摇了摇头,有了前车之鉴不敢放肆,老老实实道:“他盘缠用尽,已然搬到贫巷的一处破屋里去了。大约在贞孝坊那边,唔,对,白衣巷最里面的一家。”
      江宸脸上诧异之色一闪而过,缓缓道:“倒是正好同路。”
      采埙闻言不禁有些诧异,墨先生分明是不喜欢这个“小白”的,为何一定和他同路?有为何进了晔城后要去那以往从不涉足的贫巷?小白倒是没有半点喜悦得意之色,反而微微皱了皱眉头,没有说什么,只是缓步前行。
      贞孝坊白衣巷正处北城,走不多远就到了。小白却是始终心神不属,走得颇快,几次险些岔到其他的道上。而墨先生却令人意外地对这里的道路极是熟悉,一次次将小白拉回到正路上。采埙不知如何隐隐觉得有些不安,深秋的寒风里他背上却出了一层冷汗。
      终于到了贞孝坊,小白的脚步却变得迟疑,半晌才开口道:“我已然到了,你们……”
      墨江宸不由分说地道:“我们也是去白衣巷办事。”
      小白无奈地看了看墨江宸,终于转身走进了白衣巷。江宸的神色也渐渐不复平静,隐隐有着些痛楚,嘴角都有了微微的抽搐。
      终于到了这狭长巷子的尽头,两旁都是低矮的棚屋,破败不堪。脚下亦是污水横流,偶尔有晾晒的衣物旁若无人地当街横挂,三人只有低头从那些被单裤衩乃至尿布下行过。
      小白在最后一间屋子前再一次停住了脚步,微弱地□□道:“你们不会也是要到这一家吧?”
      墨江宸点了点头,“正是这家,没错的。”
      小白瞪了他一眼,咬牙推门闯了进去。墨江宸拉着采埙随后进入。采埙却是始终摸不着头脑,只觉得情况着实不那么对劲。
      门后面并没有多大的地方,前后两间屋子,杂物堆满了角角落落,却没有一个人。没有那小白病重的朋友,也没有房子原来的主人。两张简单的床铺上被子叠得整齐,倒像是主人收拾好才出门的。小白倒抽了一口冷气,喃喃道:“怎么不在这里?”墨江宸也现出一些诧异的神情,眉头深锁,不发一言。
      忽然采埙低低惊呼了一声,指着桌角的一件物件,说不出话来。江宸回头一看,却是一张窗花,剪了一半。采埙怔怔地看了半晌,道:“我认识这种窗花。他……他告诉过我,晔城只有一个人剪得出来。”
      小白也见了,插口道:“我也知道那个人。但她……”
      江宸打断了小白的话,只是淡淡道:“不错,我们便是在她的家里。我找了那么多年才在晔城偶尔地知道了他们的住处,却一直不敢来。不敢来。”说着他淡漠的声音不觉也有一丝的颤动,仿佛勾起了很远很深的伤,早已结起的痂又一点一点剥落开来,露出了发白的肉。“想不到终于不得已,却也是下定了决心到这里了,他们却已经走了。”
      小白好奇地看着江宸,仿佛想一眼看透这个人。然而江宸并没有再说下去,神情也迅速回复到了原先的平静。小白忍不住问道:“你们……应该不是一般人吧?在晔城……住过很久吧。”
      采埙闻言一怔,而江宸的目光已然如电扫过小白的面颊。小白知道对方对自己起了疑心,暗自怪自己多嘴,忙续道:“如果,如果……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简明歌的剪纸并不是所有人能够一眼看出的,晔城以外的人也很少知道她。你们是从外面赶回晔城的……如今这风雨之秋。城外我便看出先生面有忧色,这位小兄弟脸上也带着哀容。适才先生又露了口风,你和简明歌早有渊源,如今来此是迫不得已。所以我猜……”
      小白忽然将话顿住,目光里露出了一丝哀悯的神色,缓缓伸出了手指,在半空中虚画了一个“青”字。
      采埙凝目瞧着,身子颤了颤。江宸叹了口气,点了点头,目光却静静盯住了小白,“我姓墨。这孩子姓采……采埙。你记清楚了。”
      小白会意,微微笑了笑,然后装作懊丧地叹了口气,喃喃道:“这不是又沾了一身的麻烦。为什么在哪儿都碰上这种事情。”说着他抬头看了江宸一眼,一字字道:“今日之事若你们不说,便不会有第四人得知。但……虽然没有找到,但我来这里找人的事情,你们能否也替我守秘?”
      江宸淡淡道:“你……还有你来寻的那个朋友,也不是一般人吧?”
      小白很开心地笑了起来:“我不过是个无名小卒。不过我的那个朋友……倒真的不是一般人。他叫……”他忽的将声音压得很低,几乎是仅仅靠嘴唇的颤动将那三个字念了出来:“……叶……怀……冰。”
      采埙呆了一呆,脱口而出:“谁?”
      江宸望了他一眼,脸上却没有太多的讶异,只是眉头微微蹙起。
      小白故作神秘地笑笑,不再说下去,倒仿佛是各人自扫门前雪的意思,转身自己忙碌起来。在别人的房子里他却老实不客气地将外间占了,将行李都摊在了外间窄窄的小床上,翻出了点干粮。又到门外几家合用的水缸里舀了瓢水,坐在床上斜靠着墙头,就着凉水吃起了干粮。
      江宸眼见得问不出多少,转身拉着采埙进了里间,将门掩上。而外间小白啃食的声音不一会儿就止住了,接着是翻床铺的声音,躺下的声音,打鼾的声音。江宸随手塞了采埙一包干粮,两人也坐着吃了起来,默默想着心事。
      采埙的眉目益发紧蹙了。江宸咽下最后一口干粮,忽然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带你来晔城吗?”他微微一顿,续道,“一是要来这里,见一个人,查一些事情。二是再要回青府一趟……你知道我要干什么的。我不能让整个青府的人……都暴尸火场。”
      采埙眼睛一亮,却又暗了下去,“你……你……这要冒多大风险!醍卫就在边上等着,就张了网等着‘余党’们进来!这一路我也听说了,多少和青府有交情的人都束手旁观……墨先生你不必……不必的……”他这些天已然渐渐回过神来,渐渐接受了那个事实,渐渐明白自己已经是青府最后的一个人,理所当然,应该承担青府余下的重任,悲苦,与仇恨。而墨先生,再怎么说,也还是一个外人。能够不牵扯上,自是不牵扯上得好。
      江宸苦苦笑了笑:“我如今还怕什么呢?还有什么可以担心的?”他的笑声零零落落的如同秋雨外的白芷草,枯黄的颜色被打得碎了又碎,全是自伤自弃的意味,听来却让采埙心痛不已。
      “我死不足惜啊,孩子。许多年以前我就应该在他们面前自尽以谢的。但你,孩子,一定要好好活下去。醍卫对青府下手究竟什么原因你必须查清楚,这仇也只好由你担起来。”说着江宸涩涩一笑,微微仰头,目光不自禁迷离起来,“他在那里看我,我发过誓要护他周全的。他在看着,他在看着。看我怎么应那句誓言,看我怎么天打雷劈怎么心碎而死的。我死不足惜啊,何况,死去便可以见到他。”
      采埙的背心有些发凉,他看得出墨先生的眼神已然迷离混乱,说话也渐渐语无伦次了起来。可他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能担忧地望着他,连一句安慰的话都不好说。
      墨江宸忽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一下子不言不语了,只是呆怔在那里,似乎弄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这般。他本不该和任何人吐露心迹的,他本该早已学会了,在任何人面前沉默不语。他早已不再是那个可以和别人倾诉满腹委屈的年纪了。而那个原本可以听他倾诉的人也早已离去。即便是在青陌面前,他也不曾这样失态过。
      然而眼前的这个少年坐在那里,容色平和内敛,一举一动都是关切自责,诚惶诚恐,竟让人不知不觉就将一腔的信任托付,毫不犹疑,毫不猜忌。江宸原本还深恨,青府留下的只是这么一个懦弱优柔的孩子,身上流着青府的血脉,却没有一丝一毫可以重建青府基业的潜质。但此刻他忽然发现这个孩子绝不是一无是处,那样的隐忍平和绝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那样让人托付心曲的气度也不是一般人能有的。江宸隐隐在他身上看见了青陌的影子,那个温厚雅洁的男子细数的每一片落花在如今看来都碎得让人不敢相忘。
      江宸默然半晌,终于决意如此,他抬头望着采埙,淡淡道:“小埙,既然,已经到这个地步了,我便将青府的变故多告诉些你听。以后青府的事情就是你的事情……推脱也是推脱不掉的。”
      采埙见江宸恢复了常态,心底一松,忙道:“我明白。先生请说。”
      江宸沉默了半晌,轻轻叹了口气,缓缓道:“醍卫之所以找上青府,自然有他的原因。青府不但是晔城望族,在整个宛北,也有极高的影响力。然而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一个人。你,或者没有听说过她,她叫冥约,肖冥约。”
      “醍卫的主持肖冥祭,正是这位冥约姑娘的兄长。传言四年前,冥约恋上了一个男子,而那个人,正是醍卫要下手的对象。冥约苦求她兄长放过他,甚至宁愿喝下醍卫密药忘却前尘。冥祭最终答应了她,放过那个男子。但这条命令下的时候已然迟了一步,那个男子已然惨死在了醍卫的手下。于是冥约如同疯癫,一心想报复她的兄长,从肖冥祭的密室里带走了事关醍卫存亡的一份重要资料,逃离了京城。”
      “然而那份资料再也没有出现过,冥约这个人也随之消失无踪。尽管醍卫调动了所有江湖势力察访,尽管醍卫的敌人也闻风而动,但冥约再也没有在江湖中出现过。本来这件事情已然淡了……然而两年前,陌公子去络城访亲的时候在客栈偶遇了一个病重的女子,只来得及交代了一下名姓就断了气。陌公子并不知道会牵扯上这么多的事情,只是出于道义,将这个女子葬了,还在墓碑上留了自己的名字。”
      “而这个女子,正是肖冥约,满江湖得之而后快的肖冥约。”
      采埙点了点头,忍不住插口道:“于是江湖中人都循着这墓碑的线索找来……也不是,我猜,墓碑不出几日,就被先生赶去毁去了吧。所以醍卫过了两年才查到了线索找来。”
      江宸一愣,暗暗点头,涩声道:“他们还是由当年刻碑的人那里得了消息。所以他们不能不出手,因为肖冥祭不会让醍卫毁在青府的手里,当然也不能够受青府的挟制——即便青府一点动静都没有。”
      采埙道:“那么这样看来……他们还没有找到那份资料了?否则他们不会在青府外围那么久……他们相信青府一定有人知道资料在哪里,听闻青府的变故也一定会来取它。可……”
      江宸笑了笑,这个孩子是越来越让他满意了,“可当时那个女子身边根本没有什么资料。小陌后来告诉过我她所有的遗物,不过是几套衣衫,几两岁银子。而且她身上的东西青陌根本就没有动,直接就下葬了。他是一个君子……可江湖里不会有人这样想。何况冥约的碑被我毁去后,她的墓地就埋没在了络城外的乱葬岗上……恐怕除了我,再也没有人能将她找出来了。”
      采埙皱了皱眉头:“你真觉得那资料一定在冥约的身上?”
      江宸笑了笑,深深叹了口气,道:“或许吧,可这并不是关键。即便要用的上那东西,也得很久以后了。我告诉你这件事情,是想让你明白,所有事情都不是巧合,背后都有它的因果在。而你将要做的,就是要慢慢解开那纠缠着的因果,然而做出最为正确的决断。你不必着急,不必担心,你的时间还很长,你完全可以从容地,一步一步地做到……”
      采埙的嘴唇一颤,“做到……你要我做到什么?”
      江宸的嘴角勾勒出一丝凄伤的笑:“如果青府没有出事,如果青陌……他没有死,你可能一辈子都无须担负这样沉重的担子。但如今,你别无选择。青府的仇要你来报,青陌的仇要你来报。重振青府的重担都在你一人的身上……你不必着急,不必担心。我会看着你做到这一切的。我相信你,青陌也相信你。”
      采埙的身子一颤,无奈之色一闪而过,目光里有什么在烧灼涌动,竟难得地现出坚毅明定之色。世间曾经给过他那么一丝光明,让他一生无怨,可如今那光明被夺取的永夜,却足以点燃他眼底无休无止的烈火,不动声色地将这世间一切的繁花软红都烧成永世劫灰,万劫不复。

      晔城的夜还是软玉温香的,胭脂和酒洒在了阑干深处,管弦繁如星雨。可所有的人都知道,晔城的夜已然不是以往晔城的夜了。那个不常出没于歌馆的清华男子已然再也不能够出现了,那些在歌馆里反反复复被人们吟唱的歌曲已然再也不会从某张鸳鸯帐前的书桌上写出了。整个晔城的酬唱于是再也没有了意义,整个晔城的夜都只剩下了空壳,她的灵魂已然理她而去,再也无法回头。
      而那个人,以及他的显赫家族,如今却连一个收葬的人都没有。
      江宸听着耳边缥缈传来的歌声,只觉得那歌声里每一丝怅惋每一丝缠绵都是对自己,对那个人尖针般锋利的讽刺。江宸独自走在晔城黑暗的道路上,他将采埙点了穴道留在了白衣巷里。为了以防万一,他给他留下了足够生存的干粮和银票,指引他到江城“烛夕”拜师的信笺,还有记录他一生所学的册子。
      江宸知道,如果自己不幸死去的话,采埙一定不忍心违背自己的遗愿,他一定能够做得很好,在这方面他或许比青陌还要出色。
      青府的废墟已然近在眼前了,停了许久的秋雨又开始滴滴洒洒地下了,一滴一滴将曾经的暗红血迹冲刷干净。然而废墟里并不是空无一人,江宸已然觉出了身后身旁,有着无数双眼睛正在暗中窥视。找到那份资料之前,醍卫的人是不会死心的。
      江宸惨淡地笑了笑,他已然听见了身后衣袂飞振的声响,他停在了青府的大门口。青府的门楼已然塌毁了大半,玳瑁的梁柱尽皆焦枯。江宸的脚步不由得顿了顿,很深地叹了口气,矮身就从正门门楼下走入。他一辈子进青府,未必都是从正门进去的。然而这最后一次,在青府高墙倾颓楼宇成灰的时候,他却不愿走其他的路。
      他就是要让他们知道,就算醍卫在守,就算凶险难测,他墨江宸还是要堂堂正正地走进青府——就算灰飞烟灭,也在所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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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我也觉得每章一万太累了。。。
    但既然已经N章是这样的话,那么也就维持原状吧,否则怪怪的。好在这卷也没几章了,先忍着。。下一卷一定一定会调整章节大小的。。。汗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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