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府遗情

作者:纸上旧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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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漠漠埙音


      络城和晔城不同,虽然只是在晔城以北几百里,但气候倒仿佛冷了几倍。但凡寒冷之地,生计必是艰难,民风必是剽悍,便如络城,民居多粗墙厚壁,街头多酒肆白干,烈火烈酒,就连女子也是烈女来得多,生就粗手大脚,随时准备接替父兄承担家计。若说晔城是胭脂的暗香弥漫的,那么络城便是烧酒的烈香席卷的;若说晔城是明婉的柔白勾出的,那络城便是半枯的浓墨泼洒的。虽说络城的世族们也是极力在屋宇陈设书卷风雅上效仿晔城的风物,却总是难脱粗陋之气。因而他们对那个相隔百里又多有亲缘的晔城,常是既羡且妒,爱恨交加的。
      而络城,原算得是他的家乡的。
      走进络城城门的时候采埙莫名地起了这样一个念头,只觉得流年似水,物是人非。多少不堪回首的回忆沉沉缓缓地压来,破衣,冷饭,漏雨发霉的柴房角落,重拳,马鞭,做不完的重活挨不尽的骂,夹杂着母亲的哭声。可采埙忽然觉得自己并没有一丝一点报复的念头,在青府的这几年日子里他不知不觉便已出落得云淡风清,他或者生来便是那样一种人,这个世间给他一丝光亮,他便觉得眼前再长的路也都是亮的了。
      便是怀着这样一种往事如烟的怅然情怀,采埙带着书僮进了青风书院,将青陌的信亲手交给了院长之后,在书院的一间厢房里住了下来。书院的课程繁杂,但院长因了青陌那封信,特许采埙随意旁听,也可随意借阅书院里的书籍。不必出席种种场合,也不必一定要参加考核。故而采埙在这颇为忙碌的书院里,算是一个难得的闲人。
      日子清闲,采埙更觉得这清愁薄哀难以打发。书院这几日呆着,却是几乎不着痕迹的,幽灵似的穿过一间间教室,翻开一本本书。同窗、夫子都仿佛没有看见他一样,更不用提相识熟悉。第一日的时候还有几个同住的同窗来拜访,开口闭口都是奉承推许的场面话,不是艳羡晔城风物,便是敬慕青府声望,被他不冷不热地敷衍过了,便也少来走动了。
      唯一同采埙走得近的,是一个叫作卫韶的少年。他这年十七,比采埙其实要长上一岁,但看起来比久历人情的采埙小许多。他人便住在采埙隔壁,身子病弱,五天里的课倒有三天要请了病假在屋里休息,病中除了枯睡便无事可做,当真百无聊赖。如今知道隔壁采埙也不必上课,常常白日里在厢房里看书,卫韶不免欣喜若狂,时常串门过去说些闲话聊解烦闷。采埙对他也存了一些好感,又回访过两次。那么一来二去,便也熟了。
      卫韶的性子本极是活泼,又爱说笑,很小的时候便被长年外出经商的父亲送入了青风书院,在书院又总是卧病在房,不免疏于管教,言行也有些流于轻浮。到底是他天真未泯,这轻浮也只是稚气的轻浮,倒也不惹人讨厌。
      卫韶也自知虽他父亲留了大笔银子在书院供他起居,可一则这笔银子的用度都在管家手里管着,再则毕竟在书院里没人可以倚靠,故而小小年纪便炼了一张甜嘴,时时陪着笑脸,对书院里的院长先生,管食宿的师傅,年长有势的师兄,定期来给自己看病的大夫,甚至是父亲派来照顾他的管家书僮都百般奉承,生怕他们哪日厌烦了自己图谋了父亲这笔钱财便将自己暗地里害了。卫韶他小小年纪,便久处这日夜忧患之下,好歹几番施谋,让自己一点点好生长大,到了十六岁终于将那待他极薄克扣用度的管家给赶了走,将银子都抓到了自己的手上。可虽是已然将管家赶走了,卫韶自己却落下了这疑心的毛病,表面上是和谁都笑脸相对热热络络的,可心底里谁都信不过。
      而采埙,又是少言寡语的性子,对谁都是淡淡的,不置可否的样子。反而让卫韶觉得采埙这样的人必不会图谋他什么,不觉地便也放下心事,全心全意地待他了。
      两人聚在一起,说得也不过是些书院闲情,诗文掌故。多也是卫韶说,采埙听的。卫韶在书院多年,自是知道不少掌故,一件件挑有趣的说来,倒从来不嫌腻味。采埙则多半是挑些诗文和卫韶共赏的,但就这么挑着,也大半挑的是当初青陌赞过的。他们本就年龄相近,称呼上分长幼倒觉得别扭,关系一近自也不必弄什么虚文,采埙便唤卫韶“小卫”,卫韶却呼采埙“小埙”的,称呼惯了两人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别扭的了。倒是外人偶尔听见,不免觉得匪夷所思的。
      如此平平淡淡,也过了半年。不知不觉这便入了夏,络城的东虽冷夏却不比晔城清凉多少,一热起来一样是暑气蒸腾的。
      采埙这一日独自在厢房里读书,没读上几页便觉暑气上来,头晕脑热,什么都读不进了。天气酷暑,书院里也早放了假,不在书院里居住的学生都一一归了家,只几个住在书院的,也早早出门到郊外避暑了。采埙起身,想起今早卫韶似是没有同避暑的人同去,便到他门前望了一望,见他房里纱帘早垂,想是耐不住这暑气蒸熏,早早躺下夏眠了。
      采埙自是觉得无趣,又不想再回厢房,转身便向书院外走去。书院在络城城南,也是个闹中取静的所在,倒不算荒僻。出门几步拐出一条小道便是一处繁华的集市。采埙既已是暑热烦躁,自是避开了集市,行到了一处幽静的小道上。采埙知道这条小道一边是一排商铺仓库的后门,另一边,却是晔城几个大户的宅院。除了早晚有车来装卸货物来,平日里少有人迹。
      正在百无聊赖地行着,采埙忽然听见身边吱呀一声,却是大户宅院那边一扇小门推了开,急急走出了一个青衣婢女,又将门掩了上。那婢女走得同采埙是一个方向,脚步却是快上一些,提着一个食盒似的物件,神情甚是匆忙。采埙随意瞥到了一眼,忽然觉得这婢女的身形似乎有些熟悉,不知在哪里看见过。他不过转过那么一个念头,青衣婢女已然在他的五步之外了,亦是看不甚清楚,采埙也随即将这念头放下。
      又走了半条街,采埙还可以远远望见那女子的身形,但见那女子忽然一拐,似是进了一条小巷,便不见了。采埙也不在意,仍是慢慢往前踱去。待得他慢慢到得那小巷口,不免侧头看了一眼,便看见一个女子正从小巷里走了出来。采埙再一细看,才发觉这女子正是刚才那青衣婢女,却是在这短短的时间里换上了一身带着补丁的灰色短衫,手上的食盒也换作了一个小包袱,一副贫苦人家女儿的样子。
      采埙不免觉得事情有些蹊跷,微微动了好奇之念,见那女子似是并没有发现到他,又是顺路,索性便跟了上去。采埙本不是无事探人家隐私的人,此刻那么一跟也觉得有些不安,但又掩不住有些兴奋。便这么一路跟去,女子始终没有回顾停步,倒是采埙越跟越不好意思起来,刚想放下这念头,才陡然发觉路边景物极为熟悉——那女子兜了一圈竟带他到了书院的另一边,从一个小门进了书院的后园。
      既是到了书院,采埙也便不再犹豫,当即跟了进去,却见那女子径直走向后园深处一间小屋。
      这后园虽是书院的产业,平素却是少有人迹,半是荒废了的。至于这小屋,以往采埙倒是听小卫说过,里面住着一个哑姑娘。那哑姑娘的母亲原是书院的仆妇,一日书院起火,那仆妇拼死救出了院长的夫人,终于伤重不支死去。院长感念那仆妇功德,便将她的哑女儿安排在这间小屋里住,也不要她干活,每月定时让人送粮食用具来,便打算在书院里白养她一世了。
      采埙在书院里住了半年,却是从来没见过那哑姑娘的面,这下见着了,不免有些惊异,想到前面看见她从深宅的小门出来,又到无人小巷换过衣装的情形,益发地糊涂了。
      那女子却是停了脚步,忽然回头,开口道:“都跟到这里来了,你到底想怎么样?”
      采埙一惊,眼前那女子怆然回首,才看清楚她的面貌神情。那女子其实是极为妍丽的,但你那么看去,却看不到那妍丽,她的妍丽都被那样一股子倦意掩住,淡淡的憔悴零落在她的眼角,她的眉梢,她的发丝上。你看见她,即使没有白发,没有皱纹,也尽是年华老去的悲哀。
      采埙淡淡叹了口气,才记起她的问话,斟酌了一番,道:“小可并无恶意,只是适才看见姑娘出了深宅小门,一路又换了装,新生好奇。巧也是顺路,于是便跟着了。”
      女子眉头一挑,又似乎挑不着他的错处,沉吟了一下道:“顺路?你是青风书院什么人?”
      采埙生都未曾生相瞒的念头,自是据实相告:“小可是青风书院的学生,姓青,单名一个埙字。”
      女子脸色微微一变:“那么说你便是那个晔城青府的人了。”
      采埙点头,忽又道:“姑娘……想必不是传言里的‘哑姑娘’吧,却不知为何……”
      女子淡淡一笑,却是避而不答,片刻后才道:“有人托我要看顾你一些。本来嘛,你在书院里也不会有什么事,不必我看顾什么的。说来也不算是外人。你若没事便请进来坐坐吧。”说着便转身进了门。
      采埙心头疑惑,便也跟进了那小屋。小屋里陈设简陋,一床一桌一椅,床上薄被下似是躺着一个女子。女子进了屋,便将包袱打开,取出了里面一卷青衣放在床边,又拿出一个小包,拆开,里面竟是一支老参,一支灵芝。女子却熟练地取出一把小刀,将灵芝老参都切成了薄片,大半装入了一个小瓶中,剩下几片放在瓷碗里剁碎了,加了半碗的水,搁在一旁。
      采埙在一边看着,也帮不上什么忙,见她忙了告一段落,才插言道:“床上这位……才是哑姑娘吧。”
      女子笑了笑:“她病得很重,非得要这两味药才能救。我也不瞒你,今天你看见我出来的地方便是络城病老的宅子,这老参灵芝,都是我从那里偷了来的。”
      采埙一愣,料不到这女子竟是这般直言不讳。却听那女子续道:“这等事情说来倒让公子不齿吧,只是江湖中事,不是公子能够得知的。”
      采埙忙道:“姑娘事友高义,不惜担当这等风险,在下敬佩还来不及……”
      女子淡淡道:“你也不必言不由衷了。”
      采埙怔了怔,说不出话来。两人一时无言,两相对坐,却是有些尴尬了。采埙搜索枯肠,才想到一句话说:“姑娘不知受何人托付,来看顾小可。”
      女子微微蹙眉,缓缓道:“这人说来你也不识,他似是欠了你们陌公子一点情,才对青府的人都多加照顾罢了。你以后便是碰上了他,多半他也不会认的。这人性情怪了那么一点,总还是个好人。”
      采埙点头,忽又想起一事:“一直未曾请教姑娘的姓名。”
      女子淡淡道:“我姓厉,厉越抒。眼下时日不早了,公子还是请回吧。”
      采埙起身,躬身一礼道:“打扰了。”
      越抒忽然道:“以后遇事,也先掂量一下自己够不够别人伸量,别什么都没弄清便冒冒失失跟上去。”
      采埙一笑,“多承厉姑娘指教了。”
      越抒的眉目渐渐涌起一点哀愁,丝丝屡屡地沁入眉心里,仿佛看见了某个久远往事里的人,折了一枝柳向她缓缓走来,浅浅的笑意依稀还是从前的样子。很早的时候,她以为江湖很大;后来她才明白,他便是她的江湖;而现在,她的江湖又是很大很大的了,大得看不到边。越抒忽然间悲从中来,抬头看时,采埙却已经识趣地离开。

      那年深秋,对那段往事中的所有人来说,都是铭心而挣扎的。那个深秋的乱离苦痛,让他们一直以来难以宣泄的情感倾泻在了秋日的最后一场秋雨里。他们都以为自己是一个人,却不晓得暗地里有多少人在陪着流泪陪着惨痛。
      那场惨祸初起在晔城的时候,孤身在青风书院的采埙还一无所知。他同以往一样,听了半天的课,便坐在了厢房里面。天气阴沉地落着秋雨,很快便暗了下来。采埙起身摸出了一支蜡烛点上,借着那点微光,翻出了青府来的家书看。家书是青陌落得款的,那么大半年来的唯一一封。信上寥寥几句,不过是过问一下学业生活,看语气倒像是哪个书僮草的,青陌不是很耐烦地抄了。但采埙还是将之视若重宝,珍而重之地贴身放着。
      忽然有人敲门,采埙起身开了,是一个姓乔的学兄,传话说院长有事找。那位乔公子很是倨傲无礼的样子,仿佛觉得被派来给采埙传话是降了他的身份似的,言语间很不客气。采埙也无心同他计较。便在这个时候,卫韶忽然从外面奔过来,连伞也不曾撑,满身雨水淋得颇为狼狈。他似是有急事同采埙说,却见那学兄在场,不由得一愣。
      那乔学兄皱了皱眉头,却是很警惕地看着卫韶,接着不由分说,拉着采埙便要走。
      卫韶也似是一惊,然后立时堆出了笑脸,对采埙道:“有事吗?”
      采埙答得一声:“院长找。”
      卫韶立即道:“你先去,我在外面碰上见有趣的事情,回来同你说。”说着便毫不在意地走到他自己的屋里去了。
      采埙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头,那乔学兄已然不耐烦地拖他去了。
      秋雨淅沥,采埙仓促间也没拿伞。好在书院屋宇连绵,沿着长廊便可四通八达,倒也不担心淋雨,只是不免要绕上一些路了。到了院长书房憾言阁的门外,乔学兄示意采埙进去,自己径自离开了。憾言阁的门半掩着,透出一些熏香的烟气出来。
      采埙迟疑着推门,里面立时传来了院长的声音:“是青贤侄吗?进吧。”
      寒风吹过,采埙打了一个寒战,身上一阵寒意,才发觉适才虽是沿着长廊走来,肩头还是沾了雨水,渐渐润湿到长衣里面去。采埙忙进了憾言阁,将门顺手带上,才发觉院长正负手站在窗前,向窗外远眺着。
      “你来青风也有大半年了吧。”院长转过身淡淡一笑,闲闲地道。
      采埙静立着,微一躬身道:“是的。”
      院长又笑了一笑,笑容不知如何有些生硬苍白,似是一时找不到话来说了。迟疑了许久,才掩饰着笑笑,转身在窗边的桌上取来了茶壶茶杯,一面道:“前几日陌兄弟托人送了一包晔城的久脂茶予我,我想你离乡也有大半年了,思乡之情日增,也是难以派遣。故而取了一些泡了一壶来与你品品。”
      采埙微微一怔,在他眼里院长素来是德高望重的长者,平时素是不苟言笑的。今日为了这点小事,特意唤人来叫自己,未免和平素为人大是不合。采埙虽说早历世事,毕竟年幼,此刻虽看出一些端倪,还不疑有他,当下自是诚心谢过。
      忽然门外又有了敲门之声,院长顺势将茶壶茶杯往书桌上一放。采埙忽然注意到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院长只备了一只茶杯。那边窗下的桌子也再无杯子放着了。
      院长提高了一些声音,问道:“门外是谁?”
      门外是一个学生的声音:“学生蔺如,转交一封书信给先生。”
      院长道:“拿进来吧。”
      蔺如推门而入,将信恭恭敬敬交给了院长,便侍立在一边。
      采埙看着院长接过书信,随意看了一眼,封皮上写的似乎是青风书院院长亲阅之类的字样,字迹却有些眼熟的样子。采埙也未曾深想,却看院长拆信之后脸色便是一变,竟有些狰狞恐惧之色,那只是一瞬息的事情,片刻后院长的脸色已然如常。他抬头问道:“这信是什么人送来的?”
      蔺如道:“是门外一个小童交予学生的。”
      院长迟疑了片刻,回首对采埙道:“贤侄稍候片刻,我有事急待去办,片刻即归。”说着便将信往怀里一塞,转身出了房。蔺如犹豫了一下,也跟着出去了。
      憾言阁忽的便静了下来,寒风从未掩全的门里穿过,将窗边的长帘带起。采埙忽然觉得这风,这雨,此时此刻都隐有所指。雨从昨夜便下个不停,阴阴沉沉的雨水打落在地上,泛出的却是一丝血腥的味道。采埙心想这些都是自己胡思乱想,无稽得很,却还是觉得不安。
      便在此刻,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闪进一个身影来。
      采埙一惊,才看清进来的人是卫韶,刚想开口招呼,却被他一个眼神止住。
      采埙这才发现卫韶神情慌张焦急,还不待他发问,卫韶已然压低了声音,用不容置疑的口气道:“小埙,事情紧急,这可是性命攸关。你快跟我走。”
      采埙心头一动,似是隐隐猜透几分,却又想不分明。卫韶已在门口连声催促。采埙忽然想到什么,将那茶壶里的茶倒了一点在杯中,取过杯子,转身便跟着卫韶便出了这憾言阁。
      卫韶看了他一眼,也不说什么,领着采埙便往屋后走去。此刻阴雨连绵,已然到了晚餐时分,书院中人多半在屋里用餐。卫韶又领着采埙尽往荒僻处行去,一路便未遇上什么人。走了一程,卫韶挑了一间无人的仓库,将采埙拖了进去,又小心翼翼左右四顾了一番,才将门关上。
      采埙倒是早已镇定下来,“到底怎么回事?”
      卫韶正色道:“有人逼院长对你下手,便在刚才,我碰巧听见了。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那应该是授衣门的人,听口气,却还是接了醍卫的令。”
      采埙的心忽的一抽,喃喃道:“醍卫?竟是醍卫?”醍醐一现天下醉,即便不问世事如采埙,也是知道这个如雷声名的。人们提起醍卫的时候,总是带着某种敬畏之色的,这两个字,带来的虽是铁血凶险,也是这赤地千里之后的一场安稳。这几十年来,诸城门阀林里,豪强横行,早已不知皇权为何物,连这个离国的名字都快不记得了。醍卫便是在这样的纷繁倾轧下被一个人一手组建的,这支几番妥协几番权衡下的惨淡经营着的力量,在几年后便大放异彩,待得各大门阀豪强们惊觉的时候,醍卫的势力已然渗透到了每一个角落,京师所在的整个宛北平原,更是已在他的铁碗压制之下了。无论是豪门贵族,还是江湖势力,在醍卫的挟制之下,也纷纷收敛,更有如授衣门那样主动向醍卫示好的,故而不止宛北,连整个离国都有了欣欣向荣的气象。
      但采埙还是不明白,为何他这样只应该呆在那一片安稳里的人,会被牵扯到这铁血之下。不解归不解,采埙还是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了下去:“所以你本想通知我避开,等赶到时乔师兄已然早到一步,所以才匆匆写下那封信,安排蔺如送来,将院长引开,你好带我走。”
      卫韶一愣,然后笑了笑:“你倒也不是个书呆子。那么这杯子……”
      采埙道:“院长这样的人,怎么肯让他的憾言阁溅血?多半是在杯中下毒了。”
      卫韶压低了声音笑着,往采埙肩头打了一拳:“有你的啊,小埙!”
      采埙忽然道:“那么如今我们……”
      卫韶道:“现在授衣门的人多半已暗中将青风书院围住。此刻院长恐怕已然发觉不对,片刻后消息便会传到他们那里,就算他们不肯在大白天明目张胆地在书院里搜人,也必会在书院外摆下天罗地网。一到入夜,便会搜过来。你想想看,这书院可有什么地方可以避过一劫的?”
      采埙沉吟了片刻,道:“我有两个主意。其一,回我自己房间,将外间弄乱,然后到床上好生躺着。”
      卫韶一愣,然后道:“这法子虽不错,但最多瞒过一时。醍卫里不乏人才,他们一遍没有搜到,第一个想到的地方便是你这里了。说说第二个。”
      采埙道:“你还记得我同你说过的厉姑娘吗?”
      卫韶皱眉道:“厉越抒?她信得过吗?”
      采埙道:“不知道,但值得一试。”
      卫韶忽然道:“你知道这次醍卫为何要害你?”
      采埙摇头,道:“我可没和他们结下什么仇怨过。况且醍卫,素来不为私仇随便出手。”
      卫韶缓缓道:“他们不是针对你一人。我也是道听途说,你……你不要太激动了。我从书院外面得到的消息,晔城青府,已然毁了。”
      这话直如晴天霹雳,采埙神情惨变,踉跄后退,颤声问道:“你,你说什么?”
      卫韶的目光死死盯紧了采埙:“小埙,你镇定一点。那只是传言。青府昨夜忽起大火,全府上下,无一幸免。连一个丫头都没逃出来。”
      采埙脸色惨白,牙关紧咬,不让自己呼出声来,喉头却发出了一声声哽咽之声,断断续续夹杂在了深秋的雨声里。而他的泪,却是混着一丝的血水,从他睁裂了的眼眶里流出。
      卫韶急声道:“我此刻说这个不是让你伤心难过的!就是因为青府倒了,所以小小一个授衣门才会那么明目张胆动你,也正是因为青府是醍卫毁的,所以他们才授意要授衣门斩草除根!眼下莫说是晔城,便是在这络城里,与青府交好的人家都人人自危,你要想清楚了,那厉越抒若是因了青府权势才向你示好,那去投她便是自投罗网!”
      采埙半晌才终于镇静下来,缓缓道:“厉姑娘是别有所托。此时此境,若还有人能救我出险的,恐怕也只有他了。小卫,我心意已定。多谢你的好意了。若我能避过这劫,必还有后会之期。”
      卫韶一惊,采埙这话说得分明有诀别之意,却知道自己再也帮不上他什么,心下更是惨然。
      却听采埙又道:“小卫你快些回去吧,晚些他们会疑心到你身上的。”说着他往怀里一摸,不自禁苦笑了一下:“相交一场,也没什么可以赠你的。只能道声珍重了。”
      卫韶笑了笑,从怀里取出了一个小小的印章,握住了采埙的右手,摊开,放在他手心,然后握紧。“凭着这个印章,可以到卫家所有的银庄里取一万两以下的银子。不必说明你的身份,不必说明用途,也不必归还。”
      采埙刚想拒绝,却被卫韶的眼神止住。他的眼神分明告诉采埙,“我相信你。”
      卫韶更不多说什么,紧紧握了一下采埙的手,转身便离开了。采埙怔怔在这库房里呆了片刻,见天色已然渐暗,才推门出去。
      这一路便听见厢房那边隐隐传来了嘈杂之声,更不多想,低着头便急急往哑姑娘那房子里走去,倒也还一路无事。到了那间小屋门口,采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略一敲门,便闪身进了去。
      出他意料的,厉越抒不在屋里。采埙一怔,便觉得自己唐突了,刚想退出房去,又想起房外不知有几许风险,退出也是不妥。这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那小床上的纱帘却被拉了开,那位哑姑娘看了他一眼,便示意他进来无妨。
      自从夏日进过这小屋一次,采埙便再也没有来过。一来是无事不愿去打搅,二来那次是撞见厉越抒盗人药材,未免有些尴尬。哑姑娘却仿佛对他很熟的样子,起了身,招手让他过来。采埙迟疑了一下,跟了过去。便看见哑姑娘虽是躺在床上,衣衫却早已穿着整齐,倒像是早在等他来一样。更奇的是,床上居然还有一只琵琶,被青布包着,却还是露出檀木材质的润泽。
      哑姑娘伸手,不知摸了一下什么地方,床铺忽然就陷了下去。采埙一惊,才发觉床这么一陷竟露出了一个孔道。哑姑娘先抱了琵琶钻了进去,接着便示意采埙跟入。
      采埙犹豫了片刻,也跟了下去。哑姑娘不知又动了什么机关,那床又升上去复了原样。
      那秘道下便是一个很大的地窖。角落里已然点了油灯,底下床铺桌椅齐备,倒比上面的小屋还要宽松一些。哑姑娘抱着琵琶走了那么一段,似是很吃力,坐在床头半倚着靠下,休息了半晌,忽然开口道:“小厉已然知道出了事情,正在外面探消息。”
      采埙点点头,忽又回过味来:“你……你不是哑姑娘吗?”
      那“哑姑娘”一笑:“谁说我是哑姑娘?”
      采埙愣了一愣,那“哑姑娘”道:“若说谁是哑姑娘,小厉才是呢。其实也没谁真哑了,不过是对外的一层伪装罢了。有这么一个身份,行事便方便的多。其实说来,便是这青风书院的院长也是不晓得的。我也不能与你细说,你便在此等小厉回来。”说毕,那女子便又在床上躺下,似是倦极欲眠。
      于是采埙便只好在边上枯候,也不敢扰床上那女子,只觉得有些尴尬不安。便索性闭了双眼,也趁此机会养一养神。但想是那么想,采埙的心却始终定不下来。适才在急切中也还罢了,此刻一静下来,便觉得思如潮涌,各样的念头纷至沓来。
      采埙勉强定神,缓缓对自己说:“避过这一劫,便可以立刻动身去晔城,陌叔在那里,见到他便一切没事了。没事了。”采埙忽又一震,只觉得浑身上下都发起抖来,他心底狂呼道:“采埙采埙你怎么糊涂了?陌叔已经死了,死了!青府上下百余口,连一个丫鬟都没有逃出来。死……他已经死了。再也不会活转回来,再也不能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再也不能故意叫自己采埙……你莫要骗自己了,没用的,都没用的。他已经死了,死了!”采埙,只因为青陌这样叫他,他便甘之如饴地接受了,认定了。他睁开眼望着屋角油灯的火苗,颤巍巍地亮着。然而他却觉得,这天地间再也没有什么是亮的了——因为青陌已经死了!
      而采埙此刻只能够是木然。木然地坐在那里,连悲呼都无法呼出一声,连低泣都无法泣出一声。地窖里是极静极静的。然而采埙却隐隐觉得耳边都是声音,一声声凄厉的惨呼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一声一声刺在他心上。他忽而觉得这是外面,找不到他的授衣门终究恼羞成怒,在青风书院大开杀戒逼自己出来,自己的同窗自己的老师被一个个砍翻在刀下,翻滚哀嚎。他忽而又觉得,这是昨夜青府的声响,一个个倒下的都是自己的亲人,然后一把火烧了起来,踟躇院、吟啸阁、俯仰楼……无数自己熟悉的精致院落被毁在了那场大火中,而采埙自己则仿佛身历其境,身上渐感酷热,只觉得自己也要烧起来了。
      烧起来也好,也好啊。采埙忽然想笑,就让自己陪着那个人死吧,从此什么事情都不用再管,连骨头都烧成灰,和他烧在一起,再也分不开。
      忽然,采埙被脚步声惊醒。那地窖的出口被打了开,厉越抒走了进来。“我本还在寻你,但猜你八成是到这里来了,果然不错的。”
      采埙勉强镇定下了心绪,却还是觉得脸热得像是要烧起来,嘴唇也干得发紧。他咽下一口唾沫,急声道:“是卫韶引开院长,带我避开,然后才摸到这里的。外面现在如何?”
      厉越抒道:“你莫要急。既是到了我这里,暂且可以安生一段时候。外面是愈发地乱了。听说入夜后,院长寻你不到,先是派了几个学生夫子们来找你。后来授衣门的人也现了身,蒙着面满院地找你。接着是你们青府的亲家,君家也派人来接你,被院长派出的人拦在了门口,半哄半赶地拦了出去。终于授衣门的副门主亲自上门,到你的厢房查了半天,将你那书僮和你好友卫韶带去了授衣门总坛。”
      采埙大惊失色,“他们会有事吗?”
      厉越抒道:“你的书僮恐怕难保了,青府的人,他们是打定主意一个都不放过。恐怕就是死,也不会好死,多半还会被逼问你的下落。至于卫韶,他却不至于有事的。”
      采埙皱眉道:“授衣门如此狠毒,怎会放过小卫?”
      厉越抒道:“这你便是有所不知了。一来他们只是猜测,并没有法子确定是卫韶助你逃走的。二来,也是因为醍卫的关系。”
      采埙一愣,“卫韶和醍卫有什么关系?”
      厉越抒道:“要维持醍卫这样一个组织,开销之大恐怕不是外人可以想见的。朝里的拨款,恐怕一年的款额还不够他们一个月用的。你知道醍卫那么大的开销是从哪里来的吗?据我所知,离国十大钱庄,四家就已攥在了醍卫手里。而这其中,进项最大的便是卫氏银庄,卫韶的父亲开的银庄。所以就算此时当真被醍卫知道,醍卫看在这笔收益的分上,也不会把卫韶如何,何况只是小小一个授衣门?”
      采埙叹了一口气。自家银庄与醍卫的关系,卫韶多半是心知肚明的。当初他父亲将他一人放在青风书院,多半也有让他远离这江湖恩怨的意思在。但即便如此,他还是肯一意助他,丝毫没有顾虑到其他。
      厉越抒忽然也叹了一口气,缓缓道:“这个卫家公子,倒当真是值得一交的。”
      采埙这才想起,还要问那哑姑娘究竟是怎么回事。刚在斟酌如何开口,那地窖的门忽又开了开。
      “什么人?”厉越抒低喝了一声,便看见一个黑影闪入,却是一个黑衣蒙面的男子。厉越抒更不迟疑,趁着对方落足未定,便是一掌攻去。
      “来得好!”那人哼了一声,手掌一划,便带开了厉越抒这掌掌势,向前逼近了半步。厉越抒心下暗惊,来人功力分明在她之上。却见那人手掌连挥,掌势连绵而出,竟是看不清来路。厉越抒只觉那人的掌力层层叠加,竟是一层高过一层,更可怕的是,这掌势似是没有止境一番,掌力也似乎没有一个上限。厉越抒勉强出掌抵敌,却是连连后退,眼看得便要被逼到墙角。厉越抒心知自己一旦退无可退,对方的掌势便会如潮水一般将自己生生压住,当下拼进全力,可对方掌势越涨越高,她根本无法遏制住后退之势。
      便在最是危急的时分,忽听耳边一声轻叱,一件暗器划过对方的掌势,将那人连绵无涛的掌势划破。那人一惊,朝那暗器来处望了一眼,见是一个躺在床上的女子,眼中飘过一丝诧异的神情,却是立即收回残势,顺势将呆在一边的采埙抱住,闪身出了地窖。
      厉越抒委顿在当地,竟是无力去追赶,助她那人亦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人将采埙带走。
      许久,床上的“哑姑娘”才缓缓道:“小厉你可看出那是什么掌势?又是谁有那么深的功力?”
      厉越抒已然调息了片刻,恢复过来,走去取回了适才解围的暗器,那竟是一小包盘着的丝弦。却是琵琶上备用的弦。厉越抒回想适才一幕暗暗心惊后怕,当下摇了摇头,道:“幸好这次魏姑娘在,否则我便要毁在他掌下了。”
      魏姑娘低头,似是默想了一番,道:“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授衣门名头虽响,却未必有这样的高人。”
      厉越抒变色道:“难道是醍卫的人亲自出手?那……我可当真无颜见先生了。”
      魏姑娘一惊:“他是叶先生所托?这……这可如何是好?若早知如此,拼着伤势重发,我也不能让他落到醍卫手里呀。”
      厉越抒道:“魏姑娘您自己的身体可也得保重。将养了大半年,可不能功亏一篑啊。此次出手已然是冒险,若您再有什么三长两短,咱们这边可没什么人再能同醍卫相抗了。”
      魏姑娘惨然一笑,却不再言语。厉越抒轻轻将丝弦送回她的床边,然后道:“此地亦不可再久留,我先收拾一下,便送你出去吧。”
      魏姑娘点点头,叹了口气:“想不到我魏襄念,也有此等东躲西藏的日子。”
      厉越抒也知她心头烦闷,不敢再说什么,心头却是暗叹。眼看得前路竟是如此惨淡,便忍不住怀想那个远在千里之外的人。先生,叶先生。他并不通武功,并没有怎样的神通,却偏偏有这样一种风神,可以让人看一眼便毫无保留地把性命交付。只要他在身边,她就觉得欢喜,这个时候,什么样的局面她都可以应付,什么样的问题她都可以解决,什么样的对手都可以打败。于是厉越抒愈发觉得,他不在的时候自己的无力与脆弱。她不断地提醒自己,要坚强要果敢要给先生争气,却还是,对那么多事情无能为力。厉越抒忽就觉得悲从中来,一肚子的委屈,却是无人可以倾吐。
      厉越抒暗暗低呼:“先生,先生,风雨飘摇前途茫茫,你此刻究竟身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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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居然在长假前把这章写完了。真是累啊。不过感觉后半章情节忽然转得快了,主要是一个重大转折点要在这章引出来,很有点笔力不足的感觉。。一直想突出的人物总是无力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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