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府遗情

作者:纸上旧月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长明此歌


      晔城里有三个女子。襄念,无雪,明歌。
      往事缘起的时候,简明歌还不曾用一片窗花让整个晔城刻骨铭心。她只是在坊间有着纯孝的声名,在白衣巷的巷口摆着小小的剪纸摊子,一日日将日子平静如水地打发。晔城的阳光在这里没有沾上胭脂的颜色,纯净明透着洒在她的背脊上,在地面映出清晰的剪影。明歌常常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影子,然后不经意间手里的剪子便已勾画出了自己的样子,如寂寂而开的一朵花。
      自己身上,唯一不凡的地方便只手中的这把剪子里。父母早亡,自己七岁同着祖父学这祖传的剪纸技艺,短短三个月就让祖父授无可授。剪纸一道,入门极易,成就却极难,明歌自也明白这个道理。但这剪子一到自己手上就仿佛活了一般,小小一方纸片,都可以风生水起,也不由得她不暗里自许。她祖父总是说,她天生便生就剪纸的手。
      乡民无知,多喜附会神迹,常说简姑娘的窗花剪来如有神助,剪门神可以保家,剪童子可以送子,剪个苹果都可以保一户平安。所剪的花鸟鱼虫,更都能在夜深人静之时变为活物。故而她的窗花总可以比一般的同行多卖几个铜板。本是小事,却不料也会引得同行忌妒,前去将这话添油加醋地告诉了几个晔城里附庸风雅却又嚣张跋扈的公子爷。
      明歌却最是傲性不过,对那些人理也不理,只顾埋头摆弄手中剪子。那些人发起怒来,几乎要将她的摊子掀去,明歌这才不慌不忙地站起身避开,手一扬便是纸屑纷飞,露出一副“公子寻衅图”来,剪法犀利,在场之人,从衣饰样貌到神情动作没有一个不是酷似,清风吹拂,纸张微动,那些人就像是要从纸上走下一般。那一副剪纸便将众公子震住,诸人忙赔礼道歉,高价买下这剪纸,从此不敢再来寻衅。简明歌的声名也就这样传到了那些世家公子风流俊杰的耳朵里。

      君望非一呷清茶,抬眼一笑,脸上的风尘之色早已被那一室茶香洗去。早春新茶的茶香丝丝屡屡地氤氲而上,混在了屋子的熏香当中,隐隐约约有着一股雨后茉莉的香气。
      青陌坐在主座相陪,手里摆弄着凝瓷的茶盏,眉目间有些疏落。“这碗洗尘茶,表兄还中意吗?”
      君望非仿佛是不舍得茶香从口中逸出似的,半晌才开口道:“你知我好茶,家境又比不上你们青家,便次次都拿这等好茶相诱,真是促狭。”这口吻似是有些恼了,眉眼却皆透着喜气。
      青陌知他脾性,只是笑笑,叹道:“可不是我促狭。我却还是有事相求,不敢不事先将礼数做全啊。”
      君望非呵呵一笑,“什么事情竟难倒了你晔城名士,青府公子?且说来听听,我也好长这个见识。”
      青陌笑笑不言。他知道君望非是可以信得过的,只是这件事情,他能否帮上忙着实难说。君望非是五百里外的络城名门,和他是中表,一样也是风华正茂文才斐然之人,更以交游之广闻名蓟北。两家关系颇近,君望非每隔几个月总会来晔城小住上几日,青陌也时有回访,算得是意气相投。青陌在晔城从来没有几个知心友人,对这位表兄,却是自小信赖的。如今遇上事情,第一个想到的也是君望非。
      但想规想,事到临头青陌还是有些犹疑。毕竟叶怀冰在晔城算得一个禁忌,自己这样穷究是否应该呢?更何况君望非是否认识他,还不一定。青陌忍不住想起了前几日让采埙找来的那些诗文。那样高华清丽的文字,那样倨傲不群的狂放,那样明白如剑刺入人心的语句。仿佛这个人拥有某种魔力一样,随口说出的几句话都可以让人的灵魂战栗。
      青陌沉吟了许久,眼神里风云变幻,终于不容得自己再想下去,淡淡道:“表兄你可曾听闻叶怀冰其人?”
      君望非愣了愣,忽然笑了笑,却不甚自然:“你如何想到提及他了?本来我还以为……”
      “怎么?”青陌皱了皱眉头,他心目中的表兄生性诙谐,言语爽利,自非支支吾吾之人,却不知为何提及那叶怀冰,便大异寻常?
      君望非道:“这人的事我一个外人也不是如何知道。只是见你们这边……多少有些忌讳,也入乡随俗罢了。像络城世族,历的时间久了,不免也会有各样的禁忌。晔城的历史恐怕还要长远吧。时间久了,架子自也大了,规矩也做得足了——总是难免的事情。”
      青陌笑了笑,道:“就别扯那些闲话了。不就为了晔城大伙儿都禁忌着我要问也没处问嘛。你也知道,我在晔城着实没几个知心的人。您就别吊我胃口了,直说,直说!”
      君望非整了整脸色,一抖长袖,叹声道:“老实说,叶公子不过和我有一面之缘。那也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此人的才学风骨,都是让人不得不佩服的。但当时格于情势,未能与他深谈订交,后来竟再也无缘相见了。现在想来,未免有些怅然了。”
      君望非说到此地,似是已然言尽于此不愿深谈了。青陌本想追问,但想对方是自己表兄,又不好迫得太紧,大家难堪,一时间也没有什么话说。
      却听君望非沉吟了片刻,续道:“说来,我的一个友人同叶公子算是知交,曾经过从甚密。我也多次相询叶公子之事,她总不肯明谈。不妨我介绍你同她认识,一则或者你缘分比我厚,能从而与叶公子相交也不定;二则你若是只想知道叶公子的人品性格,也不妨观其友而度其人,所谓物以类聚,大约也就她这样的人能和叶公子交上朋友。”
      青陌心头一喜,嘴上却道:“我也未必是非同他见面不可……”
      君望非嘿嘿一笑,“这时还撇清个什么?我又不会泄露你什么。总之以后,多弄些好茶孝敬就是了!”
      青陌眉头一皱,愁眉苦脸地故作懊恼道:“这下算是有把柄落你手里了!”

      从青府后门走出,便是一条长长的巷子,巷子的两边都是青府的宅第,并没有第二户人家。穿出了这条斜斜逸出的巷子,便到了晔城最是繁华的西陇街,街上尽是钱庄当铺,珠宝古董。无论是锦缎器物,还是水粉珠钗,无论是琴箫珍馐,还是孤本善本,在西陇街你都可以买到蓟北最好的货色。在西陇街往西拐,途经府衙,再往北拐。走上一程,便能看见街边的房子渐渐低矮破败起来,商铺也不似西陇街的堂皇装饰,多半是憋仄的店面前挂着灰蓝的招子,街道也显得赃了。
      这时候你抬头偶尔一望,眼前便有了一副让人的骨头颤一下的壮丽。远处一片白色鹤立鸡群地立在那里,干净得在这片破败晦暗的房舍中间简直如天宫的柱子一般。你忍不住地战栗着缓缓走近,才会发觉它其实并不高,比不上西陇街的高楼,比不上世家连绵高耸的宅第。但在这里,它却偏偏让人觉得高不可攀。灰白色的大理石柱子上面,横着一道粗梁,上面的字迹如血殷红:贞孝牌坊。
      而这片晦暗破败的房舍就叫作贞孝坊,无数青布包头的妇人在小巷后倒着污水,忍受着坊间地痞的调笑,为着早死的某个总是夜里喝醉酒打她的男人守节,拉扯着一群拖鼻涕的孩子守着没有指望的日子。
      此刻这座贞孝坊下白衣巷口,正坐着一个青衣少女,眉目生动,容颜明丽。她赤着一双脚,懒懒地靠在贞孝坊的柱子上,一手捏着一张红纸,一手正在玩着一把剪子。剪子在她的手上随意翻滚,沿着她的手指翻出各样的形状来,忽张忽合,银色的锋刃在阳光下闪耀不定。周围几个过路的人不知是被她的容颜所慑还是被她玩剪子的手法惊吓,竟是目不转瞬地看着她,浑然忘记了自己要去做的事情。
      少女玩了片刻,忽自得了灵感,咧嘴一笑,笑容绽放间似有一缕阳光直透向她的嘴唇,润泽生动。才那么一笑,神情便顿时凝重起来,剪子一甩就扣在指上,直朝那红纸剪去。一时间纸屑飞舞,飘散出一阵红雨,若不是此刻离暮春还早,倒真如乱红零落一般。
      少女手中的剪子乍然一顿,然后一寸一寸从纸上抽开,终于将剪子尽皆抽出,才缓缓叹出一口气,起身将衣裙上的殷红纸屑抖落下来,便又是一阵花雨。
      忽的远处传来了几声疏落地掌声。少女抬头一看,自顾自翻了一个白眼,道:“拍什么拍?”
      掌声来处站着两人。鼓掌那人一身姚黄的锦衣,在这贞孝坊下不免显得有些张扬,不是别人,正是君望非。只见他缓步走来,故作姿态地一步三晃,曼声道:“明歌一手出神入化的刀功,我们算是见识了。”
      少女却毫不客气地朝着他哼了一声:“不识货就别乱说,充什么内行!我刚才便是一刀剪得差了,你这不是当面讽我吗?”说着那少女狠狠将手中的红纸揉成一团,手一扬,那纸团便不偏不倚地从青石板的缝隙里打进了街边的阴沟。
      君望非苦笑一声,“姑娘的废稿到外面大概都可以卖的几百两银子了。”
      少女哼了一声:“那些人哪里懂什么好坏!我的东西卖了他们没的糟蹋了!”
      君望非忽然正色道:“别人或者不知道,我可给你请了一个识货的人来。”
      站在一旁的人正是青陌,他早移步到了君望非身边,听他们这么说不禁有些急了,心想表兄大事情上素来稳重,纵然平日说笑也多无伤大雅,如何在此地开出这等玩笑来!暗恨此来是见一个女子表兄竟也不事先知会一声,弄得现在自己毫无准备竟和一个傻子一样愣在这里。
      少女却信以为真,上下打量了青陌一番,忽的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望非,认识你一个公子哥儿也就够了,居然还给我找一个来。我这儿可只是窗花摊,不是烟花巷啊。”
      青陌红了脸呐呐不能言,君望非皱眉道:“明歌你第一次见人家,能不能客气一些。”
      明歌吐了吐舌头:“我又不是你的少奶奶,怎么待客还要你管!”
      君望非闻言也不在意,左右是平日说笑惯了的,却故意正色道:“你再这么说不读陌表弟,就是我也不敢接你口了。”
      明歌笑得花枝乱颤,忽然变了变神色,止住了笑,道:“你叫他什么来着?”
      君望非却想卖个关子,故作神秘地摇头不答。青陌却自躬身道:“青府青陌,这厢有礼。”君望非关子没卖成,不禁有些气恼地瞪了青陌一眼,青陌却装作没有看见。他已看出了表兄和这女孩的关系着实不一般,心中不知不觉有些忌妒了,不免一时兴起去逗他一逗。
      明歌却怔了片刻,险险失态,然后粲然一笑道:“我还到哪家公子有这般风度,原来是陌上香远的青少爷。适才可是失敬了啊!”
      青陌谦谦一笑,君望非却在一边大点其头,口中不住道:“正是,正是。”
      明歌哼了一声:“什么正是啊?”
      君望非忙道:“我是说,姑娘所言甚是。”
      明歌道:“呵,我这是对青公子客气,可不是冲你说的。”说着不再理会君望非的死气活样,转头对青陌道:“青公子您到此,什么事情么?”
      青陌闻言低咳了一声,一时间想不出如何答言。给望非使眼色吧,他又故意扭头不看自己,倒是为难了。当下青陌惟有模棱两可地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听表兄说姑娘是市井中的奇人,特意一访。”他自觉这话说得绝无不妥之处,却看见简明歌脸上不由地露出了失望之色。
      青陌心底纳闷,但他素负雅望,自不形之与色,淡淡续道:“闹市俗人,倒不值姑娘枉顾了。在下本来得冒昧,这便不打扰了。”
      君望非忙两面陪笑道:“陌弟不要急着走呀。明歌你也是,今天怎么了啊?”
      明歌一跺脚,道:“青公子,我哪里有赶你的意思?只是……从前我和一人打过一个赌,我赌公子必定不会自己来找我,就算是枉驾来我这儿了,也必不是找我人的。本也一句玩笑,不料青公子你真来了,还说来访我——我这不是眼睁睁输了东道了吗?”
      君望非听了也来了兴致:“你赌了什么东道呀?”
      明歌勉强一笑,道:“这就不足为外人道了呢。反正明天此时,你也就知道了。”
      君望非也算得老于江湖,察言观色便料到事情不对,忙给青陌打了一个眼色。青陌本不愿交浅言深,但此刻或者也就自己这个外人好说话,心念转过,开口道:“既然这赌和在下有关,又是在下害姑娘输了东道,自是不能坐视不理。不如姑娘把东道和我们说说,没准还能够帮到什么。”
      明歌道:“这东道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只是要我这窗花摊子收了,三年不动剪子罢了。”
      君望非一惊,忙道:“那这三年你怎么办?人都说贞孝坊的半边天下都是你这窗花摊子撑起来,你一走,让他们怎么办?何况你这个人,又是离不开剪子的。”
      明歌淡淡一笑,道:“他这是逼我呢。我这样一个人,有时候不逼一下是不成的。三年,谁知道三年后我是什么样子?”
      青陌看了望非一眼,君望非茫然地摇了摇头,目光却又射向明歌。明歌一笑:“我也知道,剪纸一道,上手极易,却是越到后面越难。到我这个状况,再要往上前进一步都不可得了。我自己知道,要想再上一个境界,已不是这把剪子的事情。胸怀不广,眼界狭隘,人情未通……这些都是我的魔障,只有放下这把剪子,我才能够一一破去。但这个窗花摊子的羁绊,我始终破不开,才拖到了现在。他也知我,故而才与我定了这赌约,逼我成就。”
      君望非叹了一口气,淡淡道:“我明白了。我等你。”
      明歌愣了一愣,抬头望他,君望非难得摘下了与她嬉笑的面具,正容而视,一脸诚恳。明歌忽的便打了一个寒颤。初见的时候,她只以为他和那些穷极无聊地富家公子一样,对他冷嘲热讽,毫不客气。渐渐她发现这个人也不是一无是处,渐渐亲近起来,也只当他是一个说话解闷的玩伴,可以毫不顾忌地说笑抖嘴,甚而甩手就打的。她从来没有认真想过他的感受,也没有想过他为什么那么迁就她。
      却原来,这个人也有这样认真的时候,静静地望着自己,淡淡地说,我等你。明歌皱着眉头说不出话,身子却禁不住地颤着,终于废然道:“三年之后的事情,三年后再说吧。”
      君望非点点头不说话了,脸上的神情却有一丝惨然。青陌在一边若有所悟,不忍见表兄这等情状,忽的插口道:“简姑娘你原不必走的……我……我本意不是来找你。”
      简明歌却仿佛对此了无兴趣:“罢了,你不必安慰我。”
      青陌皱眉道:“我真的不是来找你。我原是经了表兄的安排……想来探探另外一个人的消息。”
      明歌抬了抬眼,懒懒道:“谁?”
      青陌道:“叶怀冰,叶公子。”
      明歌怔了怔,忽而展颜一笑道:“我毕竟不曾料错,却还是算输了。”说着她转身往巷子里走去,一面道:“青公子稍等一下。”她不提君望非,自是因为两人已熟得不必招呼了。
      青陌望着明歌走到小巷尽头,一拐便不见了身影,微微好奇,问望非道:“她住在这条巷子里?”
      君望非苦笑道:“应该是吧。她从来不许我跟进巷子里面去。”
      两人于是无话,静立相候。过了片刻,简明歌又施施然从巷子里走出,手里已然提了两张竹椅出来。这两张竹椅一个有八成新,一个却已经破旧不堪,一大一小,一方一圆,放在一起只让人觉得不伦不类,也不知明歌从哪里弄来凑合的。还未到近前,明歌已大大咧咧地开口道:“哎,这两张竹椅可真不好找。这里的百姓大都穷苦,家里就一床一桌一柜,吃饭待客,都是坐在床上的,一条巷子竟就只有这两把椅子。”
      青君二人对视一眼,一条巷子里只有两把椅子——他们呆在家里,从来不知道这个世界上会有这样的事情。
      却见明歌将竹椅放在了地上,让两人坐下,自己也坐到那窗花摊后的板凳上。她的动作悠闲而从容,自然而然地透出了不曾造作的优雅姿态,仿佛手里拿着的不是两张寒碜的竹椅子,而是金星紫檀钩纹细云的太师椅一样。
      明歌淡淡笑着,看着两人坐不惯这竹椅正试探着调整姿势而又维持着仪态的样子,眉眼里尽是促狭嘲弄的神色,忽然又正色道:“君兄是知道我规矩的。这窗花摊上,绝口不谈其他人的事情。明歌虽是生在市井,却还不是长舌妇人,骂街泼妇——牢骚长短是从来都不晓得怎么说将出口的。不过凡事到头总会有个例外。既然明日这窗花摊也不会再摆上——我便不妨坏一次规矩好了。你们今日算得撞得巧,有什么要问的,便掂量着问吧。上限三个问题,明歌今日知无不言。但错开今日,今天我说过的这些话谁也别再同我提起。”
      青陌望了君望非,抿了抿嘴,却又迟疑着不愿抢先发问。君望非知他心意,虽说和明歌相处半年有余自己心底也有许多谜团未解,可既然此次是专程未了他心愿来的,何妨让上一次。君望非一念至此,便缓缓向青陌点了点头,嘴角上挂了一丝笑意上来。
      青陌会意,也不再想让,开口道:“青陌冒昧,想向姑娘请教叶怀冰其人与姑娘相识的经过。”
      明歌点头道:“也猜出你要问及此事。”她忽的长长叹了一口气,喃喃道:“算来也有十年了呢!”

      那年我只是晔城街头的一个孤女。祖父年迈病重,家里时常断炊。我只好到街上问街坊讨一些残羹剩饭。到得后来,街坊也无力照顾了,我就只好上街,混在乞丐里面讨饭。你们这些公子名士都说,晔城的风霜很冷。但究竟有多冷,你们都未必有一个晔城街头讨饭的女孩子知道啊。
      然后的故事,就很寻常了。叶先生的母亲那时还健在——她是我遇见过的唯一一个真正慈柔的女人,一个真正的母亲。我在街上要饭,她在街上舍粥。以她的身份,大可不必亲自抛头露面,可她却在冬日挽着袖子站在雪地里,一碗一碗盛着热腾腾的白米粥。她的面貌很是沧桑,却温润得没有一点棱角。手很稳,托着盛满粥的碗没有一点晃动,毫不避忌地将碗放到乞丐们脏乎乎得奇形怪状的手上,一脸怜爱地看着满地坐着的喝粥的人。
      那天,我被挤在了最后,等到凑上粥桶的时候,里面已经什么也不剩了。我那时常常一天什么也讨不到,唯一可靠的指望便是这里的粥。这也是躺在家里的祖父唯一的指望,支持我昨夜忍饥耐饿地躺到冰冷的床铺上的指望。那时我什么都不懂,居然当场就急得哭了,哭声被周围喝粥的乞丐们咋吧着嘴的声音湮没,我甚至没有指望有谁会听到。只是不由得自己不哭罢了,那样的情景。
      她还沉浸在舍粥的喜悦中,看见我哭于是偷偷摸出了一个馍塞给我。我只是摇头不要,因为祖父那时候已然只能吞下粥了。待到我带着哭腔拖泥带水地同她叙述完了我的家境,才发现周围的乞丐已经散了,我不知道耽误了她多少功夫。可她的脸上连一点不耐的神色都没有。我渐渐有了信赖的感觉,然后傻傻地问她,‘婆婆……这里,下一次能不能施舍一点药水?我爷爷,快病得死了。’
      然后我忽的看见,这样一个淡定的,时而默默喜悦的慈柔的老妇人,竟然已经满眼泪光。我惊得呆了,她却哽咽着说不出话来。我们就这样在雪地里对视着,然后她缓缓将我搂在了怀里。
      也便是从那个时候起,我被那老妇人带回到了叶府。她让我在叶府随意出入,也是那时候,认识了叶先生。叶老夫人在世时总说,要我和叶先生兄妹相称,可我毕竟,还是叫他先生惯了。他长我九岁,在一个六七岁的女孩眼里,长自己九岁的大哥便是很大很大了。何况他会读书,会写字,会吟诗作画,弹琴下棋,会做无数我想都未曾想到的事情。而我那个时候,却只是在边上目瞪口呆地看着,连气都不敢叹一口,生怕他嫌我聒噪将我赶走。
      那是怎样一段日子呢?终于祖父的病被叶老夫人请来的大夫治好了。他一拿得起剪子便要我同他学这安生立命的手艺,叶府那里自然而然是疏远了,叶老夫人却还常遣人送些应用物品来,还曾劝祖父和我搬到那里去,来人在祖父那里碰了个钉子,从此也就不提此事了。
      便那么过了几个月,一天叶先生忽然到我这边来,紧绷着脸进门,刚等我关上门就趴在桌子上哭起来,哭得像个孩子一样,也不顾桌子上的油腻弄脏他的袖子。我祖父先听出端倪来,把我叫过去,放我几天假帮先生料理丧事。我于是忽然明白过来,叶老夫人去了。哭得倒比先生还凶了,看得我祖父直摇头。
      那时候他是那样伤心地在那张桌子上恸哭。直到现在我终于明白,其实那时候他除了这里可以哭一声之外,已经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了。他哭了之后还要去主持丧事,接待亲友,交代事故。他还要学着所有大人那样,把自己的哀恸统统埋葬在心底,不给别人看到一丝一毫。
      后来他葬了母亲,心灰意懒无心仕途,整日在琴棋诗酒上消磨,脾气越发地不好,渐渐便将人都得罪光了。我也忙着剪纸摊的事情,日夜为着生计操劳,彼此间自少了来往。我一心一意炼这剪纸的技艺,勇猛精进,也算得一日千里。我自己沉迷其中不觉身外之事,却不知自己在这一行里已是小有名气。
      几个月后的一天夜里,我收了窗花摊子回巷子里,却听见巷子的一个岔道尽头有叱骂之声传来,还夹杂着拳脚落下的声音与一声声低低的闷哼。我看不过去,咬牙便冲了进去,那些行凶的人见有人来便一哄而散,只留下那个挨打的人倒在路边。
      我那个时候,还不知道世事凶险为何物。心地当真和白纸一样呵……我既动了同情之念,自不能任那人在那里不管,便凑了过去想查探他的伤势。却不料那人挨打昏死都是假装,俟我一靠近便出手如电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右掌挥出便击在我脑后将我打晕。
      他们是要毁了我呢,却还想让我死得心服口服。江湖中间的事情,你们或者未必知道,同行倾轧钩心斗角都是寻常。何况,这说来也争的不是名不是利……我们手艺人心底里其实也一直有攀登的目标。这争的是一个道字。我醒来时一睁眼便觉得是天旋地转,放眼望去,每一堵墙每一扇窗,甚至桌子柜子甚至地板上,密密麻麻都贴着剪纸窗花。接着我便倒抽了一口冷气,这些窗花的式样,分明都是弃心剪。这一门说来和我祖父所传极有渊源,但终究翻脸成仇。
      很多年前的一场比试里他们生怕输给我的祖父,暗地派人劫持了我的祖母父母,要挟我祖父就范。信传给了我祖父的弟子,他却咽不下这口气私自瞒了下来,祖父毫不知情地上场尽展所长,他们输的很惨。恼羞成怒之下他们命门下将我祖母父亲推进了枯井,当祖父的徒弟终于找到他们藏人的地点时只剩下了我身怀六甲的母亲面对着对方门下迟疑的目光。他将我母亲救出了险地,母亲却因惊吓过度小产了,终于在生下我之后死去。我祖父的唯一的弟子于是在祖父门前跪了三天三夜,终于被祖父废了用剪子的拇指,逐出门外。而我祖父也从此发誓不再动剪子。但终于还是让我入了这一行。
      很惨,是不是。可是过了那么多年他们得了我祖父的消息还是不肯放过我们。他们将我锁在那个满是窗花的屋子里面,不停地在门外问我,是他们的剪纸好还是我的好。他们几天都没有送来一滴水一粒饭。他们是要逼死我,要我在这些剪纸中疯掉。屋子里甚至为我备了一把剪子,要我受不了的时候好自己把腕脉割断。
      可惜啊,我倒辜负了他们这番苦心了。我盯着那把剪子硬是撑到了他来。多少次剪子的锋刃已然摆在了手腕上了,又被我强推了开。对的,他,叶先生来救我了。他不知道是怎么得到的消息——但那都没有什么要紧。要紧的只是,他来了,来的是他不是别人。
      于是他从此也知道了许多我门户里面的事情,知道了我们对于手上这把剪子的敬畏与眷恋,知道了我们同行同门之间的忌妒与相惜,知道了我们对于那一方红纸的天地里疯狂到了极致的追求。从那次事情之后,我们的关系忽又近了那么一层。春日的烟柳或者深秋的醉枫里,他踏着风到我这里来,旧白的长衣轻轻拂动着,眉目间有说不出的感怀温和。他来和我谈书,谈画,也谈剪纸。有的时候他会说一些很深的东西,某些让人琢磨不透的话语,来描述各种各样奇妙的事情。并且他说那些意境出现在诗里,画里,那么也必可以放在剪纸里。他逐渐地给我描述出一个神奇的境界,一个我和我的祖父从来没有想到过的境界,一种超脱了市井的匠气所达到的真正的剪纸。
      从此我便再也放不下那个意境了。我知道那只是我的非分之想……可我竟然相信我可以做到,因为……他也是那么坚信的。

      青陌一直不敢插口,君望非也不敢。风起的时候很凉,已然到了黄昏。日光斜斜地投下,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明歌终于将这段很长的故事讲完,嘴角上还带着微微嘲弄的笑容。却不知道在嘲笑谁,自己,叶怀冰,还是眼前的两个听故事的公子。
      三人相对,静默了许久。这年残冬的晔城没有雪色,贞孝牌坊下的白衣巷里空寂无人。青陌忍不住开口,问出了第二个问题:“叶公子他住在哪里?”
      明歌的眉头微挑,然后缓缓道:“晔城里叶家的祖宅早在叶老夫人逝去的那年就被空置了。叶先生在和一群名士文友闹翻后便就居无定所,常常混迹市井,也曾几度远游。你若想找到他,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然而……他在城外有一处茅庐,茅庐里长年住着一个童子,是他一个风尘亡友的孩子,托他照顾着的。每过一段时间他总要去那里探望,带上日用的物品,住上一段时日。如果你要找他的话,不妨将书信留在那里,那孩子会替你转交的。他见或者不见,就难说了。”说着明歌就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纸片,纸上墨迹尚新,画的却是从此地去那茅庐的详细走法。青陌和望非对望了一眼,心下明了,明歌早已算定他们会问及叶怀冰的住处,乘着到巷子里取椅子的间隙绘就的。
      而听到那亡友托孤的情事,青陌不由得心中一动,某种怅然的情绪缓缓涌上,不知如何便隐隐有股子荡气回肠的意味。他待得开口再问个究竟,又自一凛——他已然问了两个问题了。这第三个……
      青陌淡淡笑着,低声道:“表哥,第三个问题就你来问吧。”
      君望非深深望了青陌一眼,嘴角上的笑容在夕阳的余色下闪了一闪,并没有推辞。然后缓缓将目光转向明歌。“我……”君望非吐出了一个字,又骤然将声音收住,呆呆望了明歌片刻,上下两片嘴唇紧紧抿住,仿佛这一生便不准备再分开似的。
      明歌不曾解他的意思,还以为他有怎样的顾虑,“君兄你只管问好了,我说过,无论什么事情,我今日都知无不言。”
      他从来没有摸透她到底真正在想什么。自从君望非和简明歌认识,他们就仿佛始终在玩一个游戏。在游戏中君望非从来不曾把握到主动,始终被那个女孩狡黠的手段耍得团团转,而他竟也心甘情愿地团团转着,故意一次又一次让自己陷入尴尬,换取那女孩儿的一笑。他本来以为这样的时光会持续很久,直到两个人都同时厌倦了这个游戏,简明歌会洗褪往日的稚气,添上一个真正女子的成熟,被他迎娶会络城。
      然而,直到今日君望非才知道,他原来从不曾真正把握住这个女孩。他不知道她的愿望,她的追求,她的向往。了解她,启发她,倾力助她的,偏偏是另外一个人。如果不是今天,她要走了,她或者一辈子都不会和自己提及这些。
      君望非忽然有了一种很落寞,很不踏实的感觉,很慌。他甚至无法再忍受明歌提及那个男子的口吻,那样一个“叶先生”中间蕴涵的意味。他清楚地知道,错过今天,他再也不会有机会知道她真正的心意了,又或者他也再也不会有机会让她知道自己的心意了。但是,那样的话自己究竟如何才能问出口?问出口便再也不能收回,再也没有挽回局面的机会——一切便只能听天由命,在她一念之间。
      君望非终于咬牙开口,声音却是无法控制地发着颤,他的拳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然牢牢攥紧,眼角不停地在抽搐着。青陌从来没有看见君望非有过这样的神情,而此刻,回想表兄到了这里之后的一言一行,他已然明白无误地知道,这个平日里同他说笑取闹的表兄早已在他不知不觉的时候将最深沉的感情托付了出去。
      君望非几乎是将那句话一个字一个字从肺腑里抠出来的,“明歌,我问你,你究竟有没有喜欢过我?”
      明歌霍地站起,瞪住了他,手里紧扣着剪子,眼眶都仿佛要瞪得裂开。贞孝牌坊下面她一身素衣地立着,清丽的面容此刻却如看到了修罗恶鬼一般,不知所措。那样的不知所措是如此无辜纯粹的,带着一眼可见的善良与孤弱,让人一瞬间忘记了她拿着剪子时天下尽在我手的淡定从容,痛惜得想替她承担一切。
      君望非觉得自己的心在一寸一寸变凉,每一滴血液的温热都散到了空气的虚缈中,没有一点实处,没有一点结果,恍惚间便听见了自己心口结冰的犀利声响,声响的每一个音节都在他的耳膜上割出一道伤痕。他摇了摇头,自嘲般地笑了一声,笑声却嘶哑惨淡得不似人声,让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他自嘲地想自己居然还有扮鬼的天赋,于是更卖力地笑了开,便觉得自己和修罗恶鬼没什么两样了。
      嘶哑地惨笑中,君望非的语声几不可闻:“若是惹着姑娘不高兴,这话算是我没出口好了。”说着他站起身收了笑声拉起青陌就朝巷外走去。夕阳的余光都收拢了去,华灯初上的时光里,贞孝坊三十七巷却少见一丝光亮,仿佛晔城迷醉的夜色从来不曾看顾到这里来过。君望非拉着青陌的手渗出汗来,步履甚至都有些踉跄。平日里清俊倜傥而有些玩世不恭的富家公子,此刻的背影却是说不出地凄惶无助,绝决惨然。
      明歌已然伸出了手,张开了口,却偏偏说不出一句挽留的话。她的心里也是如潮狂涌,她不知道等待他们的结局会是什么。“我是不是,真的喜欢他?”明歌忽然流下泪来,她知道自己喜欢他或许是真的,但却没有法子给他任何一种承诺。他们之间的阻隔并不是贫富之差,不是地域之别,也从来不是叶怀冰。从一开始明歌就知道叶怀冰只是她生命中的一个过客,一个可以仰赖的兄长,一位导师。然而她却无法对君望非下出这样的断语,她知道他在的时候她会很开心,她知道他不在的时候她会念着他。也许,真的是喜欢的。可她知道,她一辈子的承诺只会给她心底唯一清晰明定无可更改的那样东西,那需要她倾注了整个生命去追求的东西。
      明歌忽然仰头,天色苍茫的尽头燃起了晔城的繁华灯火,却看不见月色。明歌的手一滑,剪子还扣在指上,熟悉的金属质地给了她安定的感觉。明歌默默道:“君大哥,我以手中之剪发誓,只要我今生出嫁,必要嫁你。”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是否有人喜欢这种感觉的文字。或者章节的节奏感把握不好,震撼感还是不甚强的。对这几个人物还是太过苛求了,但真的是太喜欢他们了。真的希望能够出现一些不同的性格,不同的明暗,不同的理想,不同的坚持。
    所以也希望有读者喜欢吧,砖头鲜花来者不拒哦!(其实当然还是贪心地想要些花花作动力滴。。。还有,非常谢谢忽尔的鼓励哦~~~~~~~~~~)
    另外报告一下进度,大约这篇东西半个月完成一个章节约一万字。当然五一放假会多写一点,考试的时候会停一段时间。总得来说青府遗情约五个章节左右。现在第三个章节有关采埙的故事已经进行了一半。终于进行到全篇一个大的转折点。真的有点累哦。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96109/2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评论按回复时间倒序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