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府遗情

作者:纸上旧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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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香远陌上


      很久之前,我听说过那个人的事。
      那个时候晔城里文风鼎盛,旧色的风温软得如同歌女的嘴唇,散发着嫣红的味道。往来酬唱的歌声在傍晚的时候便绵绵不断地响起,此起彼伏,带着酒醉的呜咽和眼神的水波,将整个城池笼罩成一处烟色的绮乡,一点点从骨头里零落下去。
      而香远公子青陌,正是这群文人当中的翘楚。青家原本便是晔城名门世族,而青陌又是青家家主青岚衫的独子,自幼聪颖,过目不忘,四岁学书,六岁习诗。九岁上即席赋诗,举座皆惊,成就神童之名,人皆谓之陌上香远。从此便一路坦途,别无坎坷。他亦无意仕途,自是名士风流,父母亦不会管他。这般家世这般才气这般声名,整个晔城里不知有多少人艳慕。
      但别人的艳慕只是别人的艳慕,青陌总是温厚地笑着,假装不知道的样子,什么也不说。不曾夸耀,不曾谦辞,不曾辩驳。也不让身边的人为他辩驳。他是素来少言语的,便如他素来少出席那些酬唱一样。他只是偶然出于怜惜,将零星的诗稿送给某个暗里弹泪的无名歌女,接着便会被满城传唱。言语或者酬唱,于他仿佛都是不相宜的。他总是在晔城的曼声歌舞最浓洌的时候,低低咳嗽着,坐在城楼上往下面看。晔城的城池在无雪的冬夜里总是一种昏暗的褐色,飘着渺茫的灯火,仿佛一个披着件金线刺绣了鹊踏枝黑袍的男子,眉目幽深。在城楼上,青陌可以看见,或者听见一夜里这个晔城所有的故事。城南一个叫做无雪的女子新谱的片玉惊的曲子正在被城西最负盛名的琵琶师襄念弹奏着,碎玉一般的声音渐渐浸透在夜色里,将一次片玉沉水的落寞一个音一个音地演绎,指尖的酒味在琴弦上滞住,发出一声低吟般的叹息,或者叹息般的低吟。然后偶尔转头微笑,仿佛他知道,或者看见,在城墙的另一头坐着一个和他一样的人,看着满城的灯火,想着自己的心事。

      而应酬总也有推脱不掉的时候。那次是每年一度的文会,从来都是晔城望族主持,那年正巧轮到青家。而青陌,自然是逃不开去。在长辈们面前做足了官面文章,诗文对答,联句填词,青陌心不在焉,却依旧毫无悬念地得拔头筹。终于到得文会结束,青陌忙逃得开去,却在半路被几个同辈截个正着,硬是拉着他到了湘晴楼开了一桌酒席庆他文会夺魁。
      席上几个同辈都着意奉承,相熟一些的同窗世交更是故意起哄,合力灌醉青陌。青陌素不喜这些场面,然而难以推脱的应酬亦是不知有了多少次,淡笑而坐,举止温文,倒未曾失态过。湘晴楼的房间同其他的歌馆青楼一样,挂的是红绸系的是红绡铺的是红棉,布置的如同新房一般,红红的颜色在烛光下耀着人的眼。青楼的每一夜都是新婚之夜,每一个女子都是天下最哀伤的新娘。新郎不知换了多少个,那红却还是那样的红,红得沁出了胭脂,也沁出了鲜血。
      屋子的一角一个素衣的女子抱着琵琶娇怯怯坐着,缓缓柔柔地弹着那曲片玉惊,目光闪动间说不出的孤单无助。却是她事先得了令将弦都调得低了,那四分堂的二少爷何琚阴着脸沉着声说,低低陪衬着一些就成,若敢搅和了咱们的兴头,小心你的指甲。然后他回过头,给青陌他们一个灿若春光的天真笑容。
      而那边的酒席里,却春风拂面,暖意流动,浑不是那般孤单冰凉的场景。一室之内,几步之隔,便是两个世界。
      那边紫衣年少的魏府公子魏久翎正笑吟吟地亲手端来下人刚送到的无味居的温笋汤,热气氤氲清香四溢,果真不是凡品。席上众人都长着珍馐美味里泡大的舌头,见了此汤却还是忍不住欢呼了一声。
      无味居的主人姓黎,昔时亦是雅士,老来闲居晔城,开得这家无味居,将往时整理的古人菜谱笔记一一翻出调治,菜色的意蕴自是和一般厨子手下整治的玩意儿大异其趣,素是魏久翎他们一般名士公子心仪的。只是无味居的规矩特别,一来每样菜色一日只做一次,晚到的便什么也吃不上了,二来每日里巳时开张未时上板从不为哪位客人稍候须臾,更让夜夜笙歌的这般文士难以消受。
      这次的温笋汤却是魏久翎策划多时的。他年纪稍幼,在这群人中论家世身份自是不低,但毕竟未曾做过什么让几位大哥对他刮目相看。魏久翎素是心高兴傲的人,自是要借那文会之机好生发挥一番。为了在友人面前露脸,连费了十来天功夫日日泡在无味居那里,世伯长世伯短的,费尽了心机套够了近乎,才从无味居那里弄来了这锅温笋汤。当下诸人忙不迭举著尝鲜,自是少不了赞魏久翎的干练聪明。魏久翎不免也要夸耀吹嘘一番,滋味也真是畅美难言。
      青陌在一旁旁观,渐渐也来了一些兴致,瞬时也淡忘了适才的怅惘感慨,随口插言道:“青衣怯春来,春来无土着。冬夜十三友,十二锅里熬。”说着不自禁自己也一笑,低头将手里一盅汤饮尽。
      却听得四周静了一静,魏久翎首先击节叹道:“青兄好诗!恰配得黎世叔的温笋泛波,香飘满座。改日我同他说去,他必是高兴的。”何琚也在一旁帮腔道:“是极是极。无味先生的好汤,香远公子的妙诗,再加上我们久翎老弟的热心肠,三者缺一不可,真乃绝配也!”
      青陌微微皱眉,却也不好出言驳斥,只是暗地里苦笑。他自来不喜虚伪客套,能坐在此地已是难能,此刻更是打定主意不多话,无论是自夸也好自谦也罢,都不是他能够说出口的。而众人却误以为他这便是默许了,更是毫无顾忌地吹捧起来,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好不乐乎。
      却忽听得久翎言道:“年前仿佛听说城南怀冰也咏过首青笋呢。”
      不知如何,久翎此言一出,席上竟是一静。青陌也是微微一怔,不知所以。半晌,才听得何琚干笑着道:“久翎弟与那……叶怀冰相熟?”青陌又是一愣,何琚正坐他斜对面,他递给身旁魏久翎的眼神被他看得分明。那眼神一送间大有责备凌厉之意,倒让青陌摸不透来。虽说素来少参与晔城的酬唱流觞之会,但这些文士公子间的事情,他多半还是有所耳闻的,正如他知道那曲片玉惊一样。而怀冰那个名字,分明是他不熟悉的,却又仿佛在某个遥远的地方听说,无从说起。
      久翎也一时语塞,不知自己犯了什么忌讳,呐呐道:“我也只是闻名而已,惭愧得很,同在一城,竟不曾与他见面。”
      “哼,你还是莫要与他见面的好。”一面何琚的远房表弟丁筑昕说道,带着某些文人相轻的感觉,却又不全是。在这样一个意气轻狂的夜里,他笑了笑续道:“他可谁的帐都不买。自小就是张狂的人物,这些年来也不曾见一点收敛,冷言冷语,当真像冰一样。可没少给同窗同年们难堪。真不知道他要是娶了妻,床上妻子是否也当真如‘怀冰’一样?”说着他自顾自地大笑起来,何琚他们也跟着笑,笑意里有着某些轻狂或者轻狂以外的东西在房间里蔓延。
      青陌叹了一口气,他看见久翎没有笑,微微涨红了脸,双手暗暗捏成了拳头,却是不知所措。青陌自己自然也没有笑,甚而将不悦也多少露在了脸上。如丁筑昕这般人,自负文士清高,怜香惜玉,说出来的话却这等粗俗无聊,实在让他看不过去。笑声稍止,青陌淡淡道:“他就算是性子傲,筑昕你也犯不着这样说人家。”
      丁筑昕脸上微红,有些挂不住面子。青陌这话并不重,但因了他素来不说话,这随口一句话,在这般人眼里便是颇有分量的了。众人亦是安静下来,不自禁也觉得适才这么一笑,着实有悖风雅。
      正在这静默的当口,屋角的琵琶声渐渐掩至。青陌却听见窗外一声极微细的叹息随着一阵惨惨的冷风叹出,低回的琵琶也仿佛就此一顿,然后微微颤了开,艰涩地续下,却再也无法回到心如止水的流畅。青陌不由得侧眼往那叹息的来处看了一眼。只觉得恍惚有一个黑影从窗纸后闪过,衣衫的一角映在了他的眼里,恍惚是黑衣上金线锈的鹊踏枝。
      这样一岔,众人都觉得有些意兴阑珊,勉强又饮了数杯,终究是没有尽兴,丁筑昕首先借故离去,余人也就早早散了。青陌半路甩脱了同行的几人,毫不留恋地穿过了灯火辉煌的楼宇,然后穿入了一条黝黑的巷子,终于将灯火酒色都甩在了身后。
      青陌又向前走了几步,转过一个弯回头看时已不见了灯光。他放心地停了下来,然后倚着墙,忍不住就咳嗽起来。这一咳嗽出来,便是一溃千里,再也难以止住。青陌一面咳嗽着,一面硬生生将饮下的酒呕了出来,只觉得浑身瘫软,没有一丝力气。
      终于咳嗽渐渐停息了,青陌喘息着勉强站定身子,将弄脏的外衣脱了下来,扔在地上。眉目间却仿佛对这病势毫不在意,只是冷淡得仿佛这病不是他自己的一样。
      笑了一笑,青陌挪动自己蹒跚的脚步,缓缓,缓缓走向自己的家。连绵的屋宇外点着印了一个青字的白纸灯笼。青陌遥遥地望见,然后不经意地,觉得指尖一痛,如尖针扎入。

      青陌从后门进了府院,避过了守夜的家人,绕行到了自己的踟躇院里。
      院外寥寥几声梆子声传来,已然四更了。
      借着月色青陌推开房门,月色下正有一人端坐在他的客厅里,宽袍高冠,面无表情。青陌却对那人视而不见,径直进了房间,在主位坐下,顺手在边上茶几上端了一杯冷茶喝了一口,才道:“墨先生还不曾睡吗?”
      那人默然了片刻,缓缓叹了口气,道:“你这么不知自惜,我如何睡得着?怎么,今夜病势又犯了吧?”
      青陌摇头道:“没有的事。今夜被何琚他们拖去湘晴楼喝酒,所以回来得晚了些。”
      墨先生哼了一声:“你莫要瞒我了。脸色差成这样,还硬撑。”说着站起身走到青陌身边,将他的手抬起,随手一拂便算是号了脉,脸色却益发沉了。“饮酒了?饮了多少?”
      青陌一笑,“不多。”看着墨先生脸色不善,忙续道:“先生你莫要怪他们,不知者无罪。”
      墨先生无奈地摇了摇头,青陌身上的病就是在青府也算是一个秘密。他从怀里取出了一个纸包,打了开,将里面包的药粉尽数倒入了冷茶中,晃得匀了,又放回茶几。“你自己服下吧,早些休息。”说着便转身就走。
      青陌看着他的背影笑了一笑,起身拈起了细瓷的茶杯,刚想离开,走到听外的墨先生忽又回头,道:“对了。”一语刚落,目光就饶有深意地在青陌手里的杯子上停住,片刻才说道:“过几日我要出一次远门,这一去恐就是三五个月。药我会事先留给鬓殊,你给我好好在家里呆着。我知你怜香惜玉,已嘱咐了鬓殊好生将你看住,回来时若你病势有变,须饶不了她。至于这药……”墨先生顿了顿,“还是当着我的面喝了吧。”
      “我自己会喝的呀……”青陌低声辩解道,看墨先生脸色不善,忙将药一气灌下。药汁化在了隔夜的冷茶里,泛出了鱼腥的味道,让青陌忍不住想起多年前的一个人。
      冥约,他依旧记得这个有着素厉音阶的名字,从那个病卧客栈的女子口中不情不愿地吐出,病榻上缠绕着淡淡的鱼腥味,然后她一头倒下,再也没有睁开眼睛,看一看他的面容。就这样天涯孤旅,潦倒灯下,纤细得如同一缕白色离尘的细草。本来一个可以缠绵下去的故事便随着她的一头倒下戛然而止,那个夜里他鬼使神差地进了她的房间,然后坐在她的塌前,闻着那淡淡的鱼腥味,看着她死去,面目苍白,眉目如画。她便如此仓促地死了,如同赶着点,毫不留情地掐断了最后的气息,来不及发生任何故事。
      而如今,轮到自己来喝这带着鱼腥味的药了,自己又会把鱼腥味染到哪里,一头倒下在哪里?青陌淡淡笑着,笑容一如既往地温厚柔软,却倾泻出一股子自伤自怜的意味,在月色下独自惨然着。
      墨先生摇着头叹息,转身便走了,背影清寂,而青陌却毫无所觉。

      一夜已过,青陌醒来时东方既白,却离大亮还早。他自己起了身,穿上了衣衫,朝外面小房看去,丫鬟鬓殊睡得正沉。他知道鬓殊必是昨天深夜被墨先生又叫了醒,服侍自己入睡,未免有些心疼。平素出门前自己总是不忘吩咐鬓殊不必等他自行入睡的,倒从来没有那么劳动过她。青陌也不去叫醒她,只蹑着步子出了去,转到踟躇院的小厨房里随便用了些点心,就回了书房。
      书房里乍一看,是没有书的。四壁皆空,只当中一张方桌,一把椅子。桌上无笔无纸,无砚无墨。整个房间像是不落尘埃一般,干净得让人觉得茫然无措,比看见满桌乱稿满地秃笔满墙书卷还要无措。总让人觉得这不是儒生名士的书房,却是僧房,一个老僧夜夜枯坐在这里,夜雨惊风,他却一念不生,心性白如此壁,不染凡尘。
      书房的墙上没有开窗,却在屋檐之下雕了四壁的窗格,高高透出光来。青陌兀自坐到了椅上。昏暗的房间里,光线一点一点从窗格里漫出来,沿着西墙一丝一丝往下爬着,染出的也不是淡金或者嫣红的亮色,只是惨白的颜色,如同墓室。
      片刻后,门外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青陌没有动,只是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自嘲地笑了一下。鬓殊来得虽急,终于还是在门口止住,提高了声音问道:“少爷在里面吗?”
      青陌胡乱应了一声,示意让她进来。鬓殊进了房间,瞪了青陌一眼,欲言又止。青陌却假装没有看到,忽然道:“采埙这几天来过吗?”
      鬓殊微微怔了怔,道:“埙……埙少爷他这几日得了你的应允,都在书房看书,几次都将饭食忘了,看到日落时分才离开。嗯,也就昨天文会他才没来,少爷没有看见他吗?”
      青陌摇了摇头,道:“不曾留心。唔,他倒很知道上进。”
      鬓殊怔了怔,她听出少爷的话意里并没有多少赞许之意,反而隐隐有些冰冷不屑。这个少爷对谁都是宽厚温良的,即使对下人都慈悲如佛,却不知为何对采埙少爷一向不冷不热,甚而屡次故意为难。这次采埙能获准到青陌的这间书房来,还是屡求不得,她和几个丫鬟一起替他求情少爷才应允的。
      说来采埙说也是少爷主子,却只是寄人篱下,在青府的地位甚至连一个下人都不如。
      他是青陌一个远房堂兄的幼子,幼年时父亲因为牵连到一起烟花官司里,更坏了名声,终于死在了牢里。采埙母子无依,母亲一时错了念头,改嫁给了一个姓采的商人。不料这商人狠毒,过门后便对采埙母亲日打夜骂,更把采埙百般作践,呼来喝去,全当小厮使唤。终于采埙忍耐不下,动起手来,竟让那商人一摔至死。
      这等忤逆大案是要重办的,采埙自知无幸,带了尸首到县衙投案。不料次日开堂时采埙母亲却挺身而出,说是自己失手将丈夫推死,儿子孝顺不忍母亲下狱才担下罪名,说到痛心处,竟一头撞死在县衙。采埙于是被无罪释放。那时他才十三岁,却已然饱受凄凉,官府甚至不让他替母亲收尸,而采家的亲友也将那姓采商人的家财拢得一干二净,将他扫地出门。无家可归之下,幸好邻人良善,替他备了些盘缠,让他去晔城寻亲投靠青府。
      这中间亦不知经过了几多艰辛,采埙才衣衫褴褛地到了青府门外,又几被家丁赶出。几番波折,才见到了青陌,被他带到了府里。青陌父亲本甚爱这个侄孙,听他诉说完这番境遇,不免老泪纵横,当下安排他在踟躇院与青陌同住。
      青陌却不知为何对他甚有成见,平素言辞神情间都流露出不耐烦的神色。甚至在老爷让采埙认祖归宗改叫青埙之后仍故意一字一顿地叫他采埙,待他如待一个书僮一样,动辄得咎就赶他到下人那里吃饭睡觉。知他自幼未曾好好学书,却故意刁难让他去处理各等文墨,寻书查文整日忙碌,比一般书僮还不受待见。
      采埙的脾气却好得惊人。仿佛是自知寄人篱下,平日里不敢行差蹈错一步,凡事都忍气吞声,受了气连吭都不吭一声。下人们势利些的都摸准了他的脾气,到得后来连一个小丫鬟都敢欺到他头上。喜也好怒也好,他的神情仿佛始终是那样淡漠的,宠辱不惊,或者沉如死水。
      然而只有在青陌面前,他的表情才会从沉寂平静中打破,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淡如正月里的江南草色,连鬓殊这样看尽大户深墙里绮丽颜色的丫鬟都忍不住暗地里叹息。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望向青陌时的眷恋敬爱是瞎子都看得出来的。只要能够在青陌身边,或者只是呆在青陌常呆的地方,他就心满意足,无论要他做什么他都毫无怨言,心甘情愿。
      这件事上,鬓殊总是觉得,百般都好的少爷做得太狠心了些。即便一个素不相识的乞丐少爷都会去怜惜,又怎么忍心去为难那么一个孩子?
      想是这样想,鬓殊还是躬身,柔柔地道:“少爷找他有事吗?要不我把他给您叫来?”
      青陌摇了摇头,“也没什么急事。”说着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又改口道:“你去看看也好,他若起来了便让他来我这儿一趟。若还在睡着,就莫要吵他了,回来给我回一声就是了。”
      鬓殊有些疑惑地看来青陌一眼,然后应了一声,转身去了。
      青陌从桌下很随意地就摸出了纸笔砚墨,钿金笺润着细白的光泽,摸来滑如绡丝。青陌提笔,沉吟了片刻,不禁地幽幽叹气,然后在纸上写下了两个字——怀冰。
      “自小就是张狂的人物,这些年来也不曾见一点收敛,冷言冷语,当真像冰一样。”青陌并不知道这个人,除了这句话外他对他一无所知。他不知道这个人的声名究竟是如何,不知道他的身世,他的来历,他的师承,他的诗文。他什么都不知道,除了那么一句话,和那样一个字或者号。然而他却知道,在这座连风雨都带着胭脂香味的晔城,一个文人能够一直不被别人提起,一直甘于寂寞,一直不肯变通,一直冰冷对人……究竟有多难。
      怀冰,怀冰。那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青陌忍不住默念,痴想,手中的笔动得益发快了,从端丽小楷,到飘逸行书,再到疯癫狂草。怀冰,怀冰。浓洌的墨不顾构架不顾布局不顾章法地满纸游走,将滑白纸张的每一点空隙填满,填满,把这个滑白的世界统统都用墨填满,仿佛填满了,自己的心也可以再无空隙,再也不会被什么闲愁什么轻哀循隙而入,从此心如止水,冰凉如死。
      然而,他知道是不能够的。无论纸上有多少墨迹,都遮掩不住那曾经清晰端丽的字迹。怀冰。他的心不知如何就乱了,乱得一塌糊涂,无可救药。
      正在这时,门不合时宜地开了,凌晨的阳光随着门的开启而滑了进来,鬓殊俏立的影子投了下来。“少爷,埙少爷还睡着。”
      青陌唰地站了起来,仿佛一下子碎了无数的光晕在脚边,噼啪作响。鬓殊不自禁地朝后退了一步。
      青陌没有看鬓殊一样,起身大步走来,鬓殊慌忙让开了路途,瞧瞧势头不妙,忙跟在了青陌身后。青陌也不管她,径自大步走向左厢采埙的卧房,丝毫不见往日的儒雅温厚,动作凌厉得如同带着杀气。鬓殊吓坏了,却又不敢离开,硬着头皮跟在青陌后面。
      这般行到了卧房门口,青陌毫不客气地将门推开,一面冷声对鬓殊说:“殊,弄盆冷水过来。”
      鬓殊不敢怠慢,忙到耳房里弄冷水。耳房里睡着的小丫鬟已被惊醒了,看得这阵势不妙早缩到了床角。而采埙却还是丝毫未曾察觉这外面的动静,依旧睡得很熟。鬓殊战战兢兢地将冷水递到了青陌面前,一脸疑惑地看着他。
      青陌劈手夺过了冷水,然后怔怔地站在了采埙的床前,一言不发。
      卧室里便忽然静得出奇。门已经被鬓殊顺手带上,厚厚的窗纸隔去了院里的寒风。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青陌兀自立在了那里,青衣垂地,手上却突兀地托着一铜盆的冷水。铜盆是鬓殊从耳房里随手拿过的,原是采埙洗脸用的。下人们势利,连这些用物都给了采埙半旧破损的。铜盆的表皮已然大半磨损,带着淡淡的锈色,盆沿也翻卷着,显出一股小户人家的寒酸气,益发显出此刻这番场景的怪异。
      而采埙却依旧不知人事,斜躺在床上,一只手指还含在嘴里,让人觉得他还是个很小很小的孩子,娇弱而无助。他均匀的呼吸声带着某种香甜的气息,仿佛即使经过了多少波折,这样的气息这样的香甜也永远不会变。
      青陌恍惚间想起了初见他的时候。他宁愿他不是自己的堂侄,宁愿是陌路,生生世世,也不要相识。

      那个时候他不知道他是谁,正如他也不知道他是谁。
      那个少年站在冬日的风口,衣衫单薄,形消骨立。已然虚弱得站都站不稳了,腿是软的,眼神是虚的,却还是扶着墙立着,不肯在地上坐上一坐。在那时的他眼里,是让人不禁失笑的倔犟,不知轻重,不知妥协,单纯得不染风尘。以他的阅历,早可以猜到结局,甚至不需要更多的磨折,只需要一天,甚至一个时辰,一个瞬息的时间,他终究会不支坐下——然后再也不知道怎么站起。
      然而那时,却只是忽然不忍。他已然透过高楼的窗看着他站在了那里两天,凌晨蹒跚行来,深夜再扶墙而去。他原本打定了主意冷眼旁观,看他能撑多久,却终于,终于不忍。
      他缓缓地踱了出去,从青府的小门绕到外面的巷子,在唯一的出口看见了他,然后静静地看了他一眼,便伸手牵住了对方,一摸之下,冰凉如死。他的手不自禁颤了一下,抿了抿嘴,欲言又止。扭头转过身便往回走。眼里竟仿佛模糊了,不是泪,不知道是什么。他本能地不让对方看见,并且相信,他没有看见。
      少年的分量便都压在了他的手上,虚弱的身体几乎是被他拖着在走,即使他已然走得很慢,很慢。他的耳朵里听见少年的鞋子在地上拖动的声音,起初没有觉察到异样,然后忽然地惊觉。低头,少年破碎的衣摆下面,露出的并不是鞋子。冬日的初雪泥泞里,他已然失了他的鞋,只在冻得死红的脚上,缠上了破碎的布条。
      这一次,他忍住了没有哭,只是很长很长地叹了一口气。
      如果,那样一条路可以走不完,那该多好。那么他们永远不会回到青府,永远不会以叔侄的身份重新见礼,永远不会,咫尺天涯。他们可以永远互相依偎地走在路上,走到天涯。
      然而青陌不曾知道,很多年以后,少年站在他的坟前,慢慢地烧着素白的纸钱,一张一张地烧着。他的眼泪落在了烟里,看不见了。他隔着一个坟头开始对他说话,告诉他,他想知道,却始终没有问出口的事情。当年,他没有坐下来,只是因为像他那时候的样子,坐下来,就和乞丐没有什么不同了。

      哗——冷水泼了出去,帐子上帘子上被子上,都是水,冰冷绝情,痛彻心肺。采埙一个激灵地从床上弹起,然后又缩了起来,含胸弓背,一个卑微而带着自卫意味的姿势,披散的头发下露出惶恐的神情。过了片刻,他终于辨认出的了眼前的人,狠狠地打了一个哆嗦。
      青陌也仿佛怔住了,却立即面容冷彻,不带一丝一毫的惊诧或者犹疑,直如一副祠堂里的画像,冰冷而有着让人无法抗拒的权威尊严。他的眉目生硬地张扬着,峭楞楞地眉骨突兀在单薄的皮肤下面,让人看着都觉得痛楚。
      采埙挣扎着爬起,顾不上整顿衣衫,只是勉力地同自己受了冷直抽搐哆嗦的身体抗拒着,发白的嘴唇被他死死咬住。他向青陌恭谨地行礼,然后撬开了自己紧合的发战的牙齿,低声道:“陌叔您来了。”听得出他尽量想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流畅一些,但却依旧是僵直紧缩着的,吐出一个字便要抖上几抖。
      连一旁的鬓殊都觉得惨然,青陌却是丝毫不为所动的样子。他淡然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响起,“采埙,你来青府也有好些时日了。青家家训可曾记熟?”
      采埙颤着声音,艰难地吐声道:“埙儿记得。”
      青陌不语,转身将窗户推开。一阵冷风立时欺进了房间,连鬓殊都不自禁打了一个哆嗦。采埙尽湿的身子哪里还受得了这般严寒,只是死死地僵在了那里,难以动弹。青陌却毫不在意的样子,对着窗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目光留在窗外,然后悠悠地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安排你住在这早梅轩吗?”
      冰水冷风交攻,采埙哪里还答得出话来,却还是努力说出些什么,声音细如蚊蚋,几不可闻。
      青陌并不等他回答,接着道:“不畏凌寒,铁骨冷香。本是期你学这品格,不得神似尚可慢慢去炼,你却连早起一事都不肯去学上一学。青家家训之十三,晨起寅末,诗书论道,持家经业,天道酬勤。你到底有没有放在心上?”青陌扭过头,越说越是凌厉,眉目张扬,声如弹珠,更不留一丝余地。
      采埙苍白地脸庞微微仰着,看着青陌生气的样子,然后极淡极淡地笑了一笑,终于支持不住,一头摔在了地上。
      鬓殊低低呼了一声,青陌瞧了她一眼,淡淡道:“替他沐浴更衣,再煮碗姜汤来。收拾完了让他来书房。”说着便丢下两人,转身离去。

      或者那样一盆水,可以洗尽那段烟尘情怀,把燃起的重新封冻,一如一切未尝发生。
      青陌站在书房,环顾四壁。四壁的白色乍看还是新的,可在棱角缝隙处,早已带着深深浅浅的黄,深深浅浅的灰。正如他自己,乍看依旧风华正茂,其实早已在棱角缝隙中老去,每次或者只有一点一滴,然而老去了,便再也无法挽回。
      然而青陌知道,自己的身体,恐怕还等不及老去,就会灰飞烟灭。每一次的咳嗽总是来得稀疏,然而一咳起来,等闲便没法子断了。慢慢的缠绵入骨,牵扯进去,直到病入膏肓。分明地知道,却没法子阻止,纵然医术高明如墨先生,也是没有法子的。青陌不知道应该叹息还是庆幸,自己不会看见自己老去。
      原本,只是想在老去或者死去之前,再在人世间抓住一些牵绊,却不料是这样一个结局。朝夕相见,牵扯不断,却再也不可能有一个结果。当再热切的眷恋都早已生分,他隔着那叫宗法的山叫前程的河望着他的身影,除了喜怒无常冷漠无情,不知道还可以怎么办。那么既然已经注定了,结局便是没有结局,就让自己用一盆水将一切泼去,一切洗净。
      青陌惨淡地笑了一笑,起身推开了一面墙壁,露出了满墙书卷。随手抽出,翻开,注目。“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忽自泫然。不经意间手一软,一滑,书便哗得落到地上,摊了开,书页翻乱。刚才看到的那页便夹杂在无数页中,再也找不到了。一切都恍如隔世的谶语,你看见天尽头定格着的苍凉手势,却永远找不到它的指向。

      门长长叹出了吱呀的声响,门后的人缓缓探出头,低低唤了一声。
      青陌没有答话,只是缓缓将手中的书放回了书架,弄出一点声音来。采埙会意,试探着走了进来,却是步履犹疑。自从到了青府,说明了身份,青陌便始终都在疏远自己,这点采埙早已心知肚明。甚至他们从那天以后就再也不曾单独相处在一起。想起这事,采埙心里不自禁的就隐隐作痛了。而今天,青陌先是大异常态地泼水训人,再是忽然主动唤自己来书房,这种种情状,不由得采埙不忧心了。
      青陌没有回头看他,目光依旧停在书架上,心思却不在那里。他仿佛是想说什么,细想又似是不妥,斟词酌句到了后来,却又没什么可说了。采埙望着他的背影都可以看得出他的迟疑。沉吟了许久,青陌终于叹了口气,淡淡道:“替我找一个人的诗文吧,他姓叶,叶怀冰。”
      于是青陌转身坐下,采埙躬身答应。冬日的阳光淡淡地洒下,青陌看着采埙在书架前翻阅忙碌,瘦瘦的身子掩在宽大的青色衣袍下面,仿佛一动就会有骨节突兀出来似的。然而采埙动作却是清润柔和的,不带尘土张扬,不带锋锐凌厉,不带脂粉惊艳。随意看去,便是赏心悦目,然后干干净净地化在了风景里,不留一丝痕迹。
      许久之前他青陌也是这个样子的,温润,敦厚,隐忍。直到遇上了这个孩子,初时唤他陌哥哥,后来却只能叫他陌叔。其实也还并没有过很长的时间,但在青陌想来,已经是很久很久了,久到自己都忘记了没遇见他时自己是什么样子的。大约除了身边的人诸如鬓殊他们,没有人觉得他变了。可他知道得比谁都清楚,自己和以往的那个青陌已然是天差地别。自己永远都回不去了。那样……也很好吧,青陌这样想着,仿佛觉得真的就很好了。反正,回不去了。
      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自己的手,早已烧得没了。什么患都不必再害怕,既然一切都已经过去。
      许久时光却还是倏忽便过去了。采埙几乎搬动了书房里所有的藏书,才翻来了区区几本,手抄的字迹带着三个铜板二十张的粗劣,偶尔有笔误的地方涂成了一团乌黑,触目惊心。采埙擦了擦汗,将书搁在了书桌上,一面低低地道:“就这几本里零星收了几句。”
      青陌粗粗看了一眼,大抵都是些晔城清流一脉每年例行的文章集子。选文结集的事情大都由几个书香前辈主持,凡晔城文士都可在当年的新作中推荐自荐,由老先生们过目评定后择优结集。照例稍有些名气的文士都会送上一本,书肆里也时时可见。如青陌这样早负盛名又出身世族的,每年的集子里总也少不了占上三五篇。而一般的寒衣学士,能够选上一篇就是难得的荣耀了。
      而叶怀冰的名字便夹杂在这些人的姓名中间,排在了目录上极不显眼的位置,落落沾上一些笔墨,就毫不留恋地转身退下。青陌微微笑了,早猜到会如此结果。这个名字在那些豪门公子自来放荡不羁的口中都是忌讳着的,怎么会不被那些宗门前辈们打压磨折。他合上书卷,极慢极慢地抬头,目光极仔细地避开了采埙,在高处的窗棂上扫了一眼,终于又落到了脚下。阳光从他的身后射入,将他和采埙的影子抖投到了他的身前,惨惨淡淡。
      空气里响起他漠然的声音:“这里没有你什么事情了。这里有一封信,明天就带着启程去络城青风书院,把信给院长,他会给你安排入学的事情。我会拨一个书僮随行,你有什么应用的物品同鬓殊说,她会拨给你。明日就不必再来告辞了。”
      青陌的语音极沉极沉地缓缓落下,便看得采埙投在地上的影子陡然一颤,分明是被人刺到最痛处的样子,却除了那么一颤便再也看不出什么端倪。看不见伤口听不到呼号,只是狠狠刺出痛来,然后便是无边无际的麻木失血。连他的影子也随着那痛极的一颤在阳光下化作了一片虚无,单薄到了不存在。
      青陌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生怕自己一动就忍不住回转头,一回头就忍不住看那男孩一眼,看了一眼就会忍不住,将他拥在怀里,柔声安慰,告诉他,自己会一生一世地陪在他身边,照顾他一生一世。他知道的,只要一眼,他所坚持的一切,斯文,礼法,声名,都会在这个书房的阳光下一一崩裂。
      他不敢的。他知道自己不敢,知道自己只是一个懦夫,知道那些东西自己究竟是丢不开的。可是他又忍不住在心底勾画出他失神的眉眼,苍白无落的容颜。真想大哭一场啊。
      许久,许久。采埙再没有一点想挽回的意思,没有抗辩,没有哀求。他是那样明了地知道,整个事情的无可挽回。但或者只是因为他没有去挽回,才无可挽回的。他只看见青陌的身影坚如磐石,却不晓得这个决定于他是出落得如许艰难而脆弱。或者他只要轻轻触碰,那一层坚冰便可以在指尖泻落。然而他没有。他只是顺从地,极缓地点头,无视自己心上滴出的血,发出冰冷苦涩的声音:“埙儿知道了。”声音缓缓回荡在书房里,泛出清寂的余音。采埙死死咬牙,再也说不出第二句话,取了青陌放在书桌上的信便转身退走。
      连一声保重都未道啊。青陌低头,喃喃自语,蓦然回首时,采埙消瘦的身影已然消失在雪松密处,连影子都看不见了。青陌默然,一星泪水悄然落下。对于他们来说,这个能够改变以后一切的时刻再也不会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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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总得说来,晋江的读者大都都是很认真滴。至少都是从第一章循序渐进来看的,从点击数的比较可以看得出,第一章远高于第二章,咔咔……
    这个,香初上舞没有看过。。。笑扶花(这个名字很有意思哈)是说青陌像圣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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