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把功名败

　　“喜欢你的理由？这不明摆着么。你有权，有钱，有貌，有才，有德，谁不喜欢你啊？”对于那个恶俗到不行的提问，丹凡是如此回答方捷世的。
　　方捷世没有多说什麽，只是一笑了之。
　　方捷世，官至右丞，家财万贯，貌比潘安，文采斐然，德高望重，活脱脱一个神仙下凡。
　　此人父母远在他乡，现时已是年近三十，却仍未娶妻。究其原因，京城人尽皆知——此人独好男色，根本无心娶妻。这一点，还是方捷世在拒绝皇帝老儿指婚之时亲口说的。对此，方捷世抖出了他的三件往事：其一，曾有一对姐妹为他反目成仇手足相残，争到最后只剩了一场血淋淋的惨剧；其二，在他功成名就之前曾被一女以无权无势拒之门外；其三，他当年赴京路上曾在一家客栈住过几日，亲耳所闻其老板娘的放荡行为，受惊过度。于是，方捷世发下毒誓这辈子不娶女人。
　　这话不过半日便传遍京城大街小巷，活生生揉碎了一群待字少女的心。而另一方面，京城在这半日的功夫竟然还多了数百想要攀附方捷世的大男人！
　　相府之中，门客三千，其中自然不乏这样的人。
　　丹凡，相府门客，一贫如洗，贼眉鼠眼，目不识丁，众矢之的，活脱脱一个混世魔王。
　　此人无父无母，现时年方十八，在众门客之中可称最贱。究其原因，京城人尽皆知——此人一无是处，只会房中功夫。此外还有一点，丹凡做得简直贱到彻底：有话从不掩饰，只管用最毒最贱的话说出来。譬如：在方捷世说起皇帝老儿问他愿不愿娶郡主之时，丹凡当时就插嘴骂了那郡主一句“追个男人还要老爹出面，比不上秦楼楚馆的人”。
　　这话是公开说的，只是相府众人皆生怕到时候怪罪下来牵连了自己，没敢传出去，唯有方捷世评了这话一句“说得好”。
　　也许正是因为丹凡说话贱到了一定的境界，方捷世才将这么一个家伙留在了相府之中。
　　这日，正是曾被方捷世拒绝的郡主的婚宴，方捷世无可回避地参加了，丹凡厚颜无耻地跟去了。
　　宴正欢时，却见那郡主忽然发话：“久闻方丞相才华盖世，今日难得一见，妾身忽然想到一句上联，想向丞相请教其下联。”
　　方捷世只觉郡主分明是想刁难，却也不怕，只道：“郡主请讲。”
　　郡主微微一笑，看了看方捷世身上以棕黄为主调的服饰，道：“茶竹杏缃赭，同为丹青之灰黄橙棕，四雅一俗，雅难盖俗。”
　　这所谓上联看似深奥实则连平仄都不通，更是在上联以平声收尾，足见郡主功底不过如此，却无人敢当面挑明。而这话的意思，摆明了是在骂方捷世。硬是要把其余字句对出来也很容易，只是这“丹青”二字虽与“灰黄橙棕”四字词性相同，却有着不同的层次关系，对起来确有些为难，即便是对上了，也不好反驳她的骂意。如此一来，一时间还真考倒了方捷世。
　　一旁的丹凡却是无聊地打打呵欠，道：“你说的什麽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啊？”
　　席上众人哄笑。有人道：“右相居然带了个文盲来赴宴。”又有人接道：“不过是个男宠，识不识字有什麽关系。”
　　这时郡主亦接话了：“看在方丞相的面子上，我便与你解释一番罢。”说着走到方捷世身旁，指着他的衣服道，“茶色、竹色、杏色、缃色、赭色，这五色皆属丹青之中的灰黄橙棕色系，其中茶、竹、杏、缃为雅色，赭却是俗色，整体本该为雅，却因一俗而全毁。”
　　“‘丹青’又是什麽东西？”丹凡很煞风景地问。
　　众人再次哄笑。亦有人嘲笑着像他解释：“丹就是红色，青就是蓝色，丹青泛指颜色。”
　　“哦。”丹凡更深入地问，“对对联有什麽要求啊？”
　　这一问，简直笑翻了除方捷世与丹凡外的所有人。
　　方捷世看向身旁的丹凡，心头微微一动。这家伙，明明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竟然会为这种连他都想不出来的破对联冥思苦想。
　　众人正笑得快没了气儿，却听得丹凡忽然冒出一句：“虽然我不知道要怎么对对联，不过我知道什麽东西跟这个差不多。”
　　此话一出，全场默然。
　　丹凡将手搁在了下巴上，道：“伯、叔、姑、舅、姨，这几个称呼都是指父母的兄弟姐妹，其中姑、姨为女，伯、叔、舅为男，女人不如男人那么多。”
　　那方捷世想破脑子也没想出来的答案，此刻已呼之欲出：伯叔姑舅姨，都是父母的兄弟姐妹，二女三男，女不如男。
　　在场所有人，恐怕都能一字不差地说出这句同样平仄混乱而骂劲儿十足的话，只是没一个人敢当面说。
　　方捷世对郡主一拱手，道：“郡主您是聪明人，可万万不要为难下官才好。”
　　郡主自讨没趣，吃了个哑巴亏。
　　席罢之后，归家路上。
　　方捷世忽然问丹凡：“为什麽这么简单的东西，我竟想不到呢？”
　　丹凡轻笑道：“因为你没胆骂她。”
　　方捷世沉默片刻，道：“我自愧才不如你。”
　　丹凡极其无耻地回道：“才？你不但缺才，你还带了这么一个没德的我去，差点毁了你德高望重的形象。”
　　方捷世调笑道：“前几日还说喜欢我是因为我有权、钱、貌、才、德，这会儿你又想怎么说了？”
　　丹凡哈哈大笑：“不就是败掉一个‘才’么，你还有剩下那四样呢。”
　　方捷世只笑不语。
　　深夜。
　　丹凡拉过被子盖在身旁呼吸还未完全平静下来的方捷世身上，道：“别凉着了，要不然你明早病得上不了朝，皇帝老儿该找我麻烦了。”
　　方捷世却将被子掀了，翻身压住丹凡，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什麽。
　　丹凡嘴角微一上挑，仰头吻住方捷世。
　　惊扰夜之静寂的罪魁祸首，由帘外风声转为了二人的微喘与低吟。
　　正在二人难舍难分之时，只见一道刀光闪过——
　　在刃尖触碰到任何东西之前，持刀人的手已被方捷世单手制住。观其刀锋所指，却是方捷世身下的丹凡。
　　持刀人见状，立即打掉方捷世的手，后退三尺。
　　方捷世迅速从床上翻起，与那人对打起来。与此同时丹凡亦算准二人的位置，顺次拉动卧室内的各种机关。
　　那人情急之下将刀向着丹凡一掷，拔腿便跑。
　　方捷世深知丹凡不通武术，连忙过去抢接那刀刃。刀锋在离丹凡不到一寸的地方停住，方捷世的手上与右脸却各多了一道血痕。
　　“右相的右脸破相了。”丹凡淡定地打着方捷世的趣，连刀都懒得挪一下。
　　方捷世搁下刀，从床头取药抹了，沉默片刻，转身问丹凡道：“你觉得，他会是谁派来的？”
　　“我猜不出，所以就懒得猜了。”丹凡毫不犹豫地答，“更何况，有这么聪明的你在，我再来瞎费脑筋可就纯属折腾了。”
　　方捷世无奈笑笑，眸中掠过一丝失落。
　　而这一瞬的神情并没有逃过丹凡的眼睛。丹凡嘴角裂开一个自负的弧度：“虽然我懒得猜是谁，但是我无聊得想猜猜不是谁。”
　　“哦？那你说说。”方捷世微微一愣。他眼前的这个丹凡从传闻到亲眼所见，一直是愚昧无知的，今日却一反常态替他挡了郡主一句，这会儿难道又要冒出什麽惊人之语了？
　　“不是你。”丹凡一本正经地说了这句废话，还嫌话不够啰嗦地补了一句，“这句就是猜的。”
　　方捷世又沉默片刻，问丹凡：“这话什麽意思？”
　　丹凡笑答：“瞎猜的意思。”
　　方捷世一时竟觉得不知该摆什麽表情好，只得笑了：“我觉得，这个刺客至少不会是郡主派来的人。”
　　丹凡哈哈大笑：“你聪明过头了。”
　　方捷世不解：“此话怎讲？”
　　丹凡又笑：“方大人聪明绝顶，普天之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千万别‘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
　　方捷世愣住了。片刻之后，恍然大悟一般地道：“原来无论是谁都不重要。”
　　次日，只一顿早饭的工夫，丹凡让郡主名声扫地而半夜遇刺之事已传得沸沸扬扬。茶馆众人亦悠然地品着数两银子一杯的极品普洱或一文钱一壶的大碗茶，等待着右丞相大人下朝后为大家带来状告郡主的消息。
　　“唉，这郡主也真是的，明知故犯嘛。”一男子端起茶呷了一口，笑道。
　　“也不一定是她吧。”有人接嘴道，“不过就算是别人做出来的好事，她也是赖不掉的。”
　　“这招‘借刀杀人’还真毒。”另一人插嘴道。
　　“不知方丞相会不会‘将计就计’呢？”
　　很快，茶馆里便叽叽喳喳讨论得热腾了起来。
　　只有角落一面貌不雅的灰衣男子，仍旧在那里悠闲地品茶。不知是哪个好事的人看不惯了，硬把大家的目光转移到了他身上：“瞧那家伙，两耳不闻窗外事。”
　　另一些人也跟着起哄：“就是就是。”
　　“郡主什麽的与我屁相干，我干嘛要费口水来讨论她？”那人举起白瓷的茶杯，掀了盖子扔在一旁，大灌一口今年新制的特等竹叶青，又猛地吐出来，“呸，这么苦。”
　　众闲人之中忽有人认出了这位焚琴煮鹤大伤风雅的茶客：“哟呵，这不就是昨天那事的主角儿么？”
　　“哎呀呀，那可不是！”“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听说遇刺时他正在方大人床上躺着呢。”“哎哟，那还真是……”
　　对于各种的毁谤与讽刺，那茶客也不生气，只是笑着回道：“各位的脖子可真长，都伸进相府的卧室了，不怕关门时夹着了。”
　　众闲人自然不会听不出他话语中的威胁之意，也自然对他那比方丞相美名还盛的贱名有所耳闻。于是只好支支吾吾闪闪烁烁，不再招惹他。
　　一群连句话都不敢说的胆小鬼。这是丹凡对这群茶客的唯一评价。
　　而在下朝后，方丞相之语再一次地轰动了京城。对于遇刺之事，他不但不打算追究，还以自己“品行不够高尚从而有人对他怀恨在心因此不配在朝为官”这种荒谬的理由请求在这种春风得意的时候隐退。
　　这方丞相究竟是安的什麽心啊？——这是除方捷世与丹凡之外所有人的疑问。
　　“故作清高，骨子里可是贱得很吶。”这是丹凡见到方捷世后向他说的第一句话。
　　方捷世也不生气，只道：“骨头若是不贱，名声就得贱了。”说得不错，他为了那个所谓的大度之名，随随便便就扔下自己作为一个丞相的责任。
　　“呵，方大人还只是骨头贱，可惜方大人家的管事是从里到外都贱啊。”丹凡轻声哼笑着，将一本帐簿摔到了方捷世面前。
　　方捷世将帐本略略一翻，表情并无多大变化，只是眼神再无法如先前那样淡然。
　　丹凡伸出手，轻轻抚过方捷世右脸的伤口：“真是糊涂到家了。”
　　方捷世忽就带着苦涩地笑了：“我又少了一个让你喜欢的理由呢。如今的我，倾家荡产、一刀破相、才不如人、贱相毕露，就连这个右丞相的位置都摇摇欲坠，你是不是就会弃我而去了呢？”
　　丹凡唇角浅浅一勾，眸中散发着冰冷的阴气：“明知故问。”
　　方捷世又笑：“人生浮沉，得意失意不过是瞬息间的事，终究是空手来空手去，在来去之间再多一次失尽一切体验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权、钱、貌、才、德……呵！”说罢，拂袖而去。
　　丹凡看着方捷世远走的背影，仰天长笑三声，以恰能让对方听见的声音骂道：“方捷世你这懦夫。”
　　方捷世没有回头，只是脚下慢了一瞬，接着加快脚步前行。
　　区区功名，区区才貌，便能毁去你的德，让你自暴自弃……方捷世你这懦夫！丹凡眸光越发阴冷，双手紧紧握成拳状，指甲亦不自知地扎入了手心。
　　次日，方捷世便在某郡主的推波助澜下成功辞掉了官。甚至，还向皇帝当面举荐丹凡，说此人深藏不露，其精明绝非凡夫俗子可以想象。早上辞官，待到中午便见了京城众人集体跪街想要留住方捷世。
　　方捷世摇头拒绝了，理由只有十六个字：“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既已辞官，便不再回。”
　　此言一出，方捷世在众人心中的地位又升了三分。只是，只有方捷世本人知道，他拒绝再为官的真正理由——昨晚，丹凡已经从相府消失了，而今日的大街上，亦没有见到他的面容。建立在名利之上的事物总是太过脆弱，脆弱到即便是肯为他连命都不顾也留不住他。
　　方捷世恨透这一身的功名——恨到窜改帐目散掉自家的财，请人来演一场暗杀自己的戏，最后借势辞官，亲手毁去自己的一切，逼自己结束这段只有一个人陷了进去的感情。
　　足下步履能够清晰地感觉到城门外青石板的沁凉。
　　方捷世至始至终没有回望过一眼身后的皇城，以至于——
　　以至于他没有看到一直沉默地跟在他身后的丹凡！
　　“你个天杀的，坐得稳稳当当的高位你不要，非得要我跟着你出来活受罪！什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自己不想做官了就轻易抛下一城的百姓，这便是你这个右丞相该有的作为吗？”丹凡再也压制不住心中的怒火，破口大骂，“折腾自己有这么好玩吗？折腾我有这么好玩吗？”
　　方捷世闻言猛地愣住，却迟迟不敢回头。
　　“就算我再愚钝，跟了你这么久我能看不出来你在介怀什麽吗？你非得要虐待自己逼我拉下脸来跟你说就算你身败名裂失尽一切我依然喜欢你你才甘心吗？！”丹凡的眉怒得一团糟，口上继续骂着，“方捷世你这懦夫！疯子！自虐狂！我曾以为聪明如你自然会懂，结果你居然蠢到了这种地步！”
　　方捷世双唇翕动似想说什麽，却一直没有发出声音，唯剩两行清泪自眸中滑出。
　　“你以为你是谁！”丹凡的声音亦沙哑了，“你以为我是谁！”
　　“呵，我果然如你所说……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方捷世低声道，“我亦如你所说，仅是想要逃避，就随随便便扔下了还需要着我的那么多人。但是，我去意已决，要我再回去已不可能了。”
　　“懦夫！”丹凡又骂了一遍，终于上前拉住方捷世的手，“算了，遇上你我认栽！想走就快些走，找什麽理由！”
　　方捷世笑了，再不说一句废话。
　　丹凡亦不再骂了，摆着一张贱到不行的臭脸，与他一同踏上了下一块青石板……
　　一个身败名裂的人，和一个一开始就没有功名的人，从此隐匿在了青山绿水大街小巷之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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