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相忆

　　从那一日起，关于我未来的说法，亦是从不同人的嘴巴里传来了或真或假的不同说法。
　　有人说，瀛国顺宁皇后故去，朝廷欲选择幼女养于宫中待年，以期来日赐婚番邦之用。
　　有人说，皇帝身体每况愈下，终于下诏于贵戚功臣之家遴选适龄之女入宫，并册封为妃，是为圣上“冲喜”。
　　有人说，昭阳公主对我甚是喜爱，要将我收为替身，终身在皇觉寺代替她出家为尼，以赎罪衍。
　　那些日子里，住持亦是很少让我在再跟着她处理寺中事务。我明白她的苦心，便一心在佛前抄经——我希望，笔下的经文能化解我的恐惧，便是有一天事情坏到了极点，我亦是有勇气能够面对这一切。
　　在这样的煎熬里，我似是在数着日子一般。每过一天，我就会在案桌的一只竹筒里面丢一枚石子，每当那石子落在竹筒里面发出“喀嗒”一声，我的心就似乎是放下了一分，又紧张了一分。
　　我放下心，是因为庆幸自己在这过去的一天里面尚算平安；而我的紧张，亦是来源于对于来日的惶恐与无奈。
　　日子一天天过去，终于，等到那石子下落的声音愈发地沉闷的时候，我捱到了走出皇觉寺的日子。
　　若夫淫雨霏霏，连月不开，云深雾罩中的皇觉寺陷入了一种莫名的寂静。我沉浸在这种寂静里面，暂时忘却了那种来自不确定未来的恐慌——想来，这样的天气，大约也没有人情愿在外面传递消息吧。
　　那么对于我，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
　　我正这样想着，突然听到门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我还没来得及想些什么，便见一个小师姊忙忙地推门进来，她的喘息声是那么地明显，几乎让我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快……快，沅桦，去……去前殿……”
　　我心下一沉，明白该来的终于来了。于是便也不再犹豫什么，只把那枚小竹筒里面的石子都倒在了我贴身的荷包里面。幸好，我的荷包亦是粗布缝制的，那带着棱角的石子并没有戳破我的荷包，只是让它变得鼓鼓囊囊的，仿佛里面装了什么不得了的宝贝似的。
　　是的，它们是我过去平安无虞的代表，自然是珍贵无比。
　　想罢，我便随着师姊迈出了厢房，迈出门槛的那一刻，我不由地回首望去——这个佛堂，这一片青灯佛影，这一方淡然喜乐，终于，都要结束了。

　　前殿中，住持早已等在了那里。一见她眼中那了然和不舍的神情，我便知道，我方才的猜测没有错。于是，不等住持说什么，我只先行了礼。继而直接拜倒在地，沉声道：“沅桦多谢住持这五年来的厚待，扶养之恩，开蒙之意，沅桦终身难报。今日一别，只能在佛前求愿，愿皇觉寺香火长盛，住持与诸位师姊都能常得平安。”
　　住持点点头，忙把我扶起来道：“你的心思我都知道。也亏得你是至纯至孝之人，果然是佛祖保佑，今日，你终于可以回家了。”
　　回家？我一愣，突然有些不知所措：“住持，您的意思是……？”
　　“静岚，你还认得叔叔么？”
　　住持还没说什么，突然，一旁坐在椅子上的男人先开了口。我被他的声音唬了一跳，转头看去，才发现这椅子上坐着一个清瘦的男人。细细看去，倒觉得他的五官有些眼熟，但这人周身却围绕着一种略带腐朽的颓废感，仿佛是许久不见阳光一株盆景，尽管还有着生命，却似是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萎靡。听他叫我“静岚”，我一时间竟有些不适应，便只得愣愣地站在原地。
　　住持见我怔住了，便牵过我的手对叔叔解释道：“许小姐在皇觉寺五年，总是要和寺里的女尼们打交道，贫尼想着小姐的闺名总不能任人乱叫，便做主给她改了叫‘沅桦’的法号。如今小姐只怕听多了法号，这会子反而不大认得自己的本名了。这原也是我的罪过，没提前教导小姐……”
　　“不妨事，”叔叔忙摆了摆手，“这五年，你们上上下下，对她也算尽心了。虽说是寿国公做主让她留在这里，可我方才瞧她对您说话，也是怀着十分的恭敬。对您和寺中诸人的祝愿，亦是颇为真心。想来，你们亦是待她极好的。我们许家遇上您，当真是有福气啊！”
　　住持自然是不会托大的，淡淡地客气了两句，便依旧牵了我到了叔叔身旁，轻声道：“沅桦……哦不，许小姐，你看，这是你叔叔，是不是许久没有见面，都不认得了？”
　　儿时的记忆在慢慢被找回，我终于可以把眼前这个有些孱弱的男子和之前那个玉树临风，眉眼朗秀的男子联系在一起。末了，我点了点头，轻声道：“叔叔，你回来了。”
　　“是啊，我回来了。”叔叔看着我的神情，眼中依旧流露出了万分的不忍，“这些年实在是没有法子，若是你婶娘还在，多少也会在外头照拂你几分。可是……罢了罢了，不说这些伤心的事情。叔叔今日来这里，就是要带你回许家的，你且收拾收拾，我们便回去吧。”
　　“回许家？”我愣了一下，连忙反问道，“那么，叔叔，你之前受的罪，便是朝廷说一笔勾销了？”
　　“原也没有什么罪，只不过是拖得时间长了点而已，”叔叔笑道，并不理会我话中的冲动，“现在好了，圣上已经着人先行修葺许家的宅子，方才我来的时候已经打发人去收拾了，现在想来，大约都收拾利索了。你一回去，便能找到原来的屋子住下。”
　　回家？回家！
　　圣上竟然着人修葺了许家的宅子！
　　直到这一刻，我才反应过来——果然，什么联姻，冲喜，替身的说法，不过是世人眼中所杜撰出来的一出出戏罢了。
　　而我，终于不用再活在这些令我自己胆寒的流言蜚语中了。这些日子所想所念，以及对我自己做的最坏的打算，在那一刻，终于随着叔叔的到来都烟消云散了。
　　突如其来的消息让我有些措手不及，许久，我的脸上方才渐渐流露出了欣喜的神色，忙上前和叔叔再四请安问好。叔叔也似是沉浸在许家即将复起的喜悦中，便并不苛责我礼节上的的不周，亦是细细问了我这几年的起居，更是几番和住持道谢，多谢了皇觉寺的养护之恩。住持亦是极通情理的人，早已遣了旁人帮我收拾了行装，不一刻，嬷嬷便带着我的包袱在殿外候着了。叔叔见天色已晚，便起身作别。临行前，他吩咐跟来的下人将几卷《金刚经》交给了住持，解释道：“我知道你出家人不喜俗家馈赠，便着人在老宅翻出了这几卷经书。家父在世的时候，许家一门亦算是鼎盛之家，他便在各出任职的时候，着意收藏了些经文孤本。家父尤爱赵体，所以这几卷经书亦是赵体的行文。这些经文若是让我来看，必也是看不通达的，倒是留给住持来看——一来给皇觉寺添彩，二来权当谢过住持对静岚这些年的关照。”
　　既是经文，又是谢礼，住持不好推辞，便也收下了，口中喃喃道：“许家再度荣耀于朝堂，本是命中注定，亦是指日可待，大人到底是客气了。”
　　叔叔笑着摆摆手，便和我一同离开了正殿。早就等在外面的嬷嬷见了我们，亦是欣喜不已，险险要哭出来似的。我牵过她的手，像小时候一样安慰她道：“嬷嬷不哭，从此，我们再不会分开了。”
　　嬷嬷连连点头，和叔叔简单问了安，便习惯性地帮我拂去了身上的几丝浮尘，一面道：“小姐总算是熬出头了，等下回府，也是要好好收拾一下，不然穿成这样，总是不成体统……咦，这是什么，沉甸甸的？”
　　她的手指碰到了我腰间的那枚香囊，大约是因为里面放了太多的石子，香囊吃不住重量，一下子从我腰间掉了下来。叔叔看到几枚小石子从里面滚落出来，不由地笑道：“到底是孩子心性，这个也当着宝贝存着。走罢，上车吧，外头马车都等了半晌了。”
　　我小心地捡起那枚香囊，甚是珍重地捧在手中，这才加紧几步跟上了叔叔。
　　只有我知道，这六十四颗石子背后，藏着我多少的无奈与惊惶。六十四天，足够把我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打磨成一个心志坚强的许家小姐。
　　鸿嘉二十一年，成宗皇帝有疾，太医束手，皇后特诏，向天下子民求取可用之方，许成谟在狱中将可用之方上进宫城。未几，成宗痊愈，遂以“议亲”之说，特赦许成谟，复以“善远伯”的爵位，并着人修缮许氏家族在京城的府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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