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相忆

　　如果说皇后的到来曾经给我的生活激起了一丝涟漪，那么这丝涟漪便很快地消失在皇觉寺的晨钟暮鼓之中了。我的生活里，依旧是皇觉寺中大大小小的女尼，以及偶尔相见的嬷嬷。
　　很快，就到了八月初九。
　　因为之前皇后嘱咐过，超度的事情倒也办得简素。师姊妹虽然亦是用心念了经文，但供上的祭品却甚是清减。
　　然而就在那一天里，却发生了几件意想不到的事情。
　　我一直都记得，那日里，天色是难得的晴朗，也大概因为如此，皇觉寺依旧是人来人往，络绎不绝。那一日，因为送进宫的《多心经》还没有誊写完毕，我便在后殿的厢房中，帮着几个字好的师姊一起誊写经文。
　　“沅桦，你歇歇吧，这一会子抄了不少，余下的我们几个轮换着写写，也尽够了。”
　　我知道师姊们一向是疼惜我的，不过今日师太既没有叫我出去，只怕这会子师太亦在忙着旁的事情，纵然是我出去了，也未必能帮得上什么。于是我只起身捶了捶自己有些酸痛的肩膀，便笑道：“不妨的，我还是和师姊们一起抄，倒能完成得快一些。”
　　“倒不是这话，”听罢我说的，稍年长的一位师姊道，“快不快的且不去说，眼下前头都忙得没了章程，连我们的午饭都给耽误了。倒是沅桦你去瞧瞧，若是今儿的午饭误了，让厨房随便收拾些什么来，我们凑合一下也尽够了。”
　　听了师姊这话，我方才意识到我们的午饭亦是一直未曾送来，便忙把手头余下的几行字写完，预备着去厨房看看。然而，还没等我离开抄佛经的案桌，却见厢房的门突然大开，紧接着，一个女子的倩影便闪了进来。见到我们一屋子的人在这里，倒有些惊讶道：“咦，怎么今日这里也有师傅们在？”
　　我定了定神，认得这是不久前来过的那个着红衫的女子。寺里的诸位师姊自然也是见过她的，便起身合十双手道：“女施主有礼了，今日原是香客太多了，我们亦是无法，便只好在这里抄抄经文。”
　　这女子朝案桌上面瞄了一眼：“是前些日子宫里要得《多心经》么？”
　　师姊点头道：“是，宫里要得有些急，抄完之后还得诵读百遍才能保佑宫内各位贵人平安无忧，长乐未央。”
　　“长乐未央……”这女子从鼻子里轻轻哼出一声，似是有些伤感，又带了两分不屑，“要是经书就有这样的作用，满天神佛只怕都要笑醒了……”
　　她后面的声音越来越低，似是有种自嘲的意味，我们也都不敢多说什么，只能在一侧无声地侍立。末了，这女子突然略略抬高了声音道：“寿国公家的孙小姐，眼下还在不在这里？”
　　几位师姊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我，我亦是一愣，然而这次我并没有犹豫，直接向前一步，行礼道：“小尼沅桦，本名许静岚，便是寿国公的外孙女。”
　　“哦？她人呢？带来我瞧瞧。”
　　我想她大约没有听清我说什么，便深吸了一口气，态度愈发恭敬：“在下便是。”
　　那女子后退了一步，仿佛被我的直言吓住了。然而她终究不是小孩子，便很快稳定了神色问我道：“你就是许静岚？寿国公府上五小姐的女儿？”
　　“是，家母未出阁之前，便是寿国公府上庶出的五小姐。”
　　“抬起头来，让我看看你的模样？”
　　我不敢不从，便微微抬起脸，好让她看清我的长相。
　　“不俗，果然是个美人胚子，”那女子点点头，有些满意地笑道，“几岁了？”
　　我复又垂首道：“虚龄八岁。”
　　“也算是韶华初开的时候了，”那女子点点头，“倒是在这里，原也是委屈你了。”
　　我突然有些紧张，不晓得说些什么才好，便想起住持嘱咐过我的“谨言慎行”，只闭口不出声。半晌，这女子又朝着师姊们随意地问了些什么，便转身要出门，我这才松了口气，随着师姊们齐声道：“贫尼恭送施主。”
　　“你不是‘贫尼’，”她的脚刚刚迈出厢房的门槛，却又突然转身对我很认真地道，“就算是守在青灯古佛的旁边，也未必要一心向佛——所以记住，你不是贫尼，也合该不属于这个皇觉寺。”
　　说吧，她微微提起裙摆，脚步轻盈地走向了前殿，一任我甚是不解地留在了原地。
　　我不属于皇觉寺，那么哪里才是我的归属？

　　我的疑问很快便有了答案。
　　几日后，住持将我召到了前殿。那一日，原也是寺中所有有脸面的师姊在前殿共听大事的日子。我刚一踏入前殿，便有了些许奇怪的感觉。还未等我站稳脚跟，住持便忙开口问道：“沅桦，你这些日子，可曾见到过什么奇怪的人么？”
　　奇怪的人？我心中一紧，想了想，方道：“几日前，我和师姊们在后殿的厢房抄写《多心经》，那时候进来一个女施主，她说，我不属于皇觉寺。”
　　“她是谁？”
　　我摇摇头：“我……我不知道。”
　　“是昭阳公主，”见我一脸的不解，那日里与我一同抄写经文的师姊忙开口为我解释道，“现在想来，那日昭阳公主的话是有些奇怪。”
　　“可纵然再奇怪，哪有让沅桦出去和亲的道理？！”另一位师姊有些忿忿道，“且不说僧俗两界本就不同，单说她现在连十岁都不到，便是宫城里的人打着主意送她出去，也得有人愿意才是！”
　　“愿不愿意的，我们又如何能知呢？”住持的眼中半是不解，半是带着怜惜的伤怀，“你们也是识文断字的——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这话难道都是头一次听么？”
　　“师太这话也是差了，”有位师姊不客气地打断道，“纵然是和亲，可沅桦又怎能算是皇恩眷下的不二人选？依我说，师太倒别先自己吓唬自己。瀛国那种地方，头先已经嫁了一个公主过去，便是再嫁，也得是宫里头有头有脸的人。哪里就轮得到沅桦这孩子了！”
　　我听懂了师姊和住持的谈话，便不由地急急问道：“是宫里来的人，要我离开皇觉寺么？”
　　住持点点头，脸上的悲戚之色愈发难以掩盖：“岂止是离开皇觉寺，只怕大齐国，都是你留不住的。”
　　我有些震惊地看着住持，她脸上那关有的平和苏穆的神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我无比惊惶的的伤感。我的脑海中反复回想着方才几位师姊们的话，又一次次地闪过在这皇觉寺生活的点滴片段。我突然意识到——她们，那些高贵的女人，那些似是与我有着姻亲关系的皇族，似是要把我拉入一个深不见底的泥潭。
　　而我一旦纵身跃下，便极有可能与她们一样，带着散不尽的愁苦，了却一生。
　　就算我正是韶华初开的年纪，可守在青灯古佛前，或许可以了却这些无边无际的烦恼。
　　末了，我的目光穿过师太，看到了她身后的佛像。佛家讲——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或许，皈依佛门，便是最好的归宿。
　　如此，我看向住持的目光不由得坚定了许多。我上前一步，握住了她的双手道：“我请师太为我剃度！余生青灯古佛，我愿意长留佛前，一求消赎自身罪业，二求消解许家冤情，三求避盛世纷争，免千里飘零之苦。”
　　住持看着我，似乎并未料到年少的我能有如此的想法。半晌她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叹道：“难得你一心向佛，但是，佛家不是你逃避凡间的避难所，你本人亦是红尘未了。此时剃度，只怕会扰了你的慧根，也扰了皇觉寺的佛性。到底，世间万物，各自有命……皇觉寺亦只是你一时的庇护之地罢了，将来如何，便看你的命数，也看皇觉寺的命数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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