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相忆

　　我在皇觉寺中的日子，便是这样日复一日地过了下来。鸿嘉十九年，婶婶的丧期也满了三年，我便听从住持的意思，换下了素服，改了寺中尼姑的装扮。
　　其实，就算我想穿平常女子的服饰，亦是无法——寺里并没有多余的布料供给我。而皇觉寺外，能为我打算的人亦是少之又少。终究，许家亦是早已随着叔叔的入狱而变得无人问津。更糟糕的是，早在许家败落的三四年前，我那声名显赫的外祖家，便已经举家迁回了海西，并以寿国公的名分钳制着当地的海西亲王。
　　一骑红尘路三千，外祖家纵然再显赫，也很难多看顾我几分。能在许家一败涂地的时候栖身于皇觉寺，便是外祖家对我最大的照拂。
　　那时候，我曾以为，留在皇觉寺出家为尼，便是我此生最后的归宿。如赭石般枯槁无华的一身尼姑袍，便是我无法改变的命数。如此，我便愈加殷勤地跟在住持的身后，期望着她的庇佑能成为我此生平安顺遂的最后一道屏障。
　　还好，那些年里，不管外面发生了什么，皇觉寺里依旧是人来人往，风平浪静。进香祈福的女子依旧是不计其数，而她们脸上的愁苦，似乎也是年复一年的相似。
　　只有一个人例外。
　　鸿嘉二十年，我虚龄已满八岁。除了寺里的大小事务之外，我亦是跟着住持练就了一手好字，早已能帮她做些抄抄写写的杂事。这一日，我正在后殿的西厢房与她一起对着中元节的账目，却见前殿主事的师姊甚是匆忙地赶来，在住持的耳边道：“她来了。”
　　住持眉毛都不抬，只道：“来就来罢，又不是头一遭了，你带她去东厢房先歇息歇息就是了。”
师姊摇摇头，忙解释道：“不是她，是，是……那位，一个人来的。”
　　住持听到这话，方才一愣，疑问的眼神扫向师姊，声音中却已经有了惊惧的意味：“什么？她来做什么？”
　　师姊垂了眼睛道：“我亦是不知，她们只说中元节快到了，要过来祭拜祭拜。”
　　住持听了这话，也不曾松一口气，只忙忙地收拾了一桌子的东西，又叫我道：“沅桦，你跟着我来，免得出了什么事，你又没个首尾。”
　　我答应了一声，忙跟着师太去了东厢房。

　　东厢房里面，只有一个身着湖蓝色裙衫的女人。住持与我推门进去时，只见她仍旧是背对着门口，似是直勾勾地看着那眼前的佛像。住持一声“阿弥陀佛”，方才把这女人的意识唤回了眼前。但她也不转身，只突然开口道：“是住持师太来了罢？”
　　住持毕恭毕敬，只说：“是，听了徒儿的回报，便立刻赶了过来。若是有什么得罪的地方，皇……往后您可你千万开恩才是。”
　　那女子听了这话，倒是轻轻地“哼”了一声。停了一刻，她方缓缓道：“突然过来，是仓促了不少。可是……身边一时半会儿亦是找不到合适的人来做这事情，昨儿昭阳进宫，听她说起皇觉寺的事情，倒是也提醒了我。所以我……这孩子是谁？”
　　这女子转过了脸，我有几分惊讶地发现，她的脸上并无那种常见的愁容。相反地，她脸上虽有几分凝重，却未见什么伤怀之色。即便我能从她略带细纹的眼角中窥见岁月的痕迹，但她那种与生俱来的冷艳绝色却让我难以忘怀。然而她转脸看到我，脸上先浮起了一丝不悦。住持忙解释道：“这孩子是我身边的小弟子，平素跟我惯了的。想着您过来，只怕身边不带个人候着多有不便，这才让她来了。”
　　那女子细细打量了我一刻，方点点头道：“罢了，你只嘱咐她出去少乱和旁人嚼舌头便是了。”
　　住持方点头道：“这个自然，伺候您的事情，必是不敢乱说的。”
　　那女子这才放下心来，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半晌，方带了些沉重的口气道：“我想请师太做一场法事。”
　　我心想，做法事倒也容易，可这女子又何必巴巴地跑来呢？果然，停了一刻，这女子才复又继续道：“住持虽然足不出皇觉寺，但有些事情，想必亦是有所耳闻——前些日子，瀛国那边递来了消息，他们这断断续续几年的内乱总算结束了，只可惜了他们的顺宁皇后，刚刚二十七岁，就把命送在了兵变里。”
　　瀛国？兵变？这女子的话对我来说似乎太过陌生了些，我虽知道瀛国是大齐国的属国，却并不大理解她说的“顺宁皇后”是谁。然而住持似乎是明白的，我只听得她道：“您是想给顺宁皇后做场法事，隔海为她超度亡灵吧？”
　　那女子点点头，沉声道：“是，但这事情不要张扬，八月初九，你在这儿简单做一场法事。需要多少银子，我会着人提前送来。只一条——这事情，明面儿上必不能说是超度，更不能大肆张扬。”
　　住持似是为了表示对这女子要求的理解，便亦附和道：“是，顺宁皇后虽有皇后之名，可说到份位上，亦只能算是属国之后。况且她的辈分亦是矮您一辈，若是太张扬了，自是不妥当。”
　　那女子听了这话，只微微点了点头道：“份位是一回事，另一回事想必师太亦明白——这事情若是可以张扬，我也不必大费周章地跑到皇觉寺来办了。各种因由，师太明白就好。这事情若是办妥了，皇觉寺以后的香火，不愁万世鼎盛。”
　　住持亦是连连点头道：“老尼明白，这事情一定给您办妥。”
　　这女子点点头，便准备抽身离去，然而她方才迈出了一步，却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过了头，对住持问道：“之前隐约听寿国公说，他庶出的外孙女儿在这寺里头修行。那孩子一切可还好么？”
　　我被这话问得愣住了，怎么，这女子竟然知道我的身世么？还不等我说出些什么，住持便先开口道：“寿国公送来的孙小姐一切都好，老尼也按着寿国公所吩咐的，尽力使孙小姐习惯寺中的生活，她……”
　　“这就好，”那女子突然开口，打断了住持的话，声音也变得有些冷冷的，“送她来这里，原也是寿国公的面子，也不指望她在这儿能过得和千金小姐一样……就这样吧，超度的法事，有劳师太了。”
　　她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皇觉寺。我亦步亦趋地跟在师太后面送她出了门，却始终不敢张口多问一句。
　　她是谁？为什么她会知道我的身世呢？

　　我没有等多久就知道了答案，在这女子离开皇觉寺后不久，住持便察觉到了我的不安与疑惑。入夜后，我照惯例与主持一同回房休息，住持便先开口问道：“沅桦，今日来的那个女子，你晓得她的身份么？”
　　我摇摇头：“从没见那人来过这里，可她却像是知道好多事情似的。住持，您知道她是谁么？”
　　住持叹了口气道：“她么，就是当朝皇后。”
　　我那时候对“皇后”还没有什么确切的概念，只是皱着眉头想了一刻，方道：“皇后，就是……皇上的嫡妻么？”
　　住持点点头：“不啻如此，你还想得起来，她与你是什么亲缘关系么？”
　　这让我有些疑惑了，我只摇摇头道：“我并不知道。”
　　“你的外祖父寿国公，乃是当朝皇后庶出的二弟。”住持细细地解释道，“论起来，你是她的外侄孙女，当年许家败落，若不是因为寿国公的身份，只怕你现在早已经没入教坊为乐妓了。”
　　我万没想到，一直隐约存在记忆之中的“寿国公”，竟然是和天家有如此紧密关系的人。如此说来，我亦算是身份贵重之人，那么为何，今日皇后的话中，对我却并无一丝怜惜之意呢？
　　住持大约是看我有了疑惑，便顺势解释道：“至于皇后今日为何没说要见你……想来还是因为你许家当年在朝廷上做了什么难堪的事情，若不然，寿国公就罢了，怎的皇后也不肯多说一句好话呢？宫城里的事情外人是说不清楚的……”
“那么，”我慢慢地想明白了这其中的因由，便问出了自己的疑问，“我的外祖，真的要我一辈子都留在皇觉寺，最后出家为尼么？”
　　住持的脸上浮起一丝怜悯道：“是不是的，我也不晓得。当初送你来的时候，只说是暂住些日子。眼见你一天天大了，我亦是觉得悬心——倒不是因为养活你能有多艰难，而是皇家的是非多，谁晓得哪天便是天翻地覆的日子呢？所以我只把你带在身边，读读写写的东西你多学一些，各色各样的人多见识一些，将来总是没甚么坏处的。”
　　我仍旧有些懵懵懂懂的——对于许家，对于寿国公，以及对于今天出现在我眼前的皇后，我不知该作何想法。
　　或许，这一个个出身高贵无比的人对于长自卑微中的我来说，不过是过眼烟花，待到绚烂逝去，我还是要过我在皇觉寺中低微如草芥的生活。
　　然而，很快我就知道，我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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