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相忆

　　雷霆雨露，皆为圣意。古佛青灯，亦是顺服。
　　鸿嘉年间，皇觉寺的香火甚是旺盛，住持住持每每带着众人做完晨课，便要疾步穿梭于前殿与后殿之间，处理那些繁杂的寺务。
　　而每到这时候，我就央了她让我根在一旁——因为跟在她身旁，便不必一次次诵读那些我听不懂的经文，亦会让我少得几次斥责。
　　住持住持对我，总是有几分宠溺的，央求了两次，她便答应了，不过她也给我开了条件：“你必要紧紧跟在我身后，一步也不能走远，所是让我发现你落在了后面或是私自去了旁的地方，我就送你去你嬷嬷那里。”
　　我自然是珍惜住持给的机会，忙不迭地点头——刚到皇觉寺的时候，住持原是不许嬷嬷与我一同进来。毕竟僧俗两界，没得带擎出这些许外人来。然而嬷嬷央求得可怜，加上我亦是幼童，住持终究是动了恻隐之心，留嬷嬷在皇觉寺照顾我，待到我过了五岁，她便打发了嬷嬷去干了粗活，只留了我在佛堂里面学经打坐。
　　主奴之分，或许在皇觉寺里面亦是无法例外。主持如此做，自然是已经有了宽限。嬷嬷便也不多求取些什么，只低眉顺眼地做着一些艰苦的活儿。我与嬷嬷亦只是月余才见得一次面，只看她的双手，便知她平日的劳作，并不轻松。
　　所以，我虽是心疼嬷嬷，可也不愿被住持打发到那种地方去。既然住持开了口，我便拼命跟在她身后，一分一秒都不肯放松。
　　晚课结束后，住持牵了我去下处，她坐在蒲团上，为我轻轻褪去鞋袜。看到我的脚上已经磨起了一些水泡，她不由地叹了口气道：“你这孩子，何必逞强。就这般地坐不住么？”
　　我低了头，有些不好意思道：“诵经打坐久了，我总是腿疼。”
　　住持有些好笑：“那么拼命跟着我一路走，脚便不疼了么？”
　　“白天的时候跟着住持，也不觉得痛。”我想了一刻，很诚实地道，“因为我只顾着看住持在做什么，便顾不得脚下了。”
　　住持一愣，继而温和笑道：“你这孩子，倒是会变通。说来你也入皇觉寺这么久了，上上下下只晓得你是许家的大小姐，却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我明白住持的意思，便道：“我叫许静岚。”
　　住持听了，点点头道：“名儿是好听，只是不大合你的个性。罢了，既然你都有了名儿，倒是另外给你一个法号，万一将来本寺的诸多住持要与你谈话，却又叫不准你的名字，那便太失礼了。”
　　我有些不解，只问道：“住持觉得，什么名儿合适我呢？”
　　住持沉思了一刻，方喃喃道：“一花一世界，你也原是无奈流离到皇觉寺的众生之一罢了，又只求适意自在……如此，便唤你做‘沅桦’①吧。”
　　我低声重复了一遍，又反问住持道：“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呢？”
　　住持笑笑，将我的双脚浸在温水中。脚上传来的疼痛让我不由地咬牙忍耐，暂时忘记了自己的疑问。
　　从那时起，沅桦便成了寺中诸多女尼称呼我的方式。也正因为这个不同于诸位女尼排辈的名字，我得到了住持特别的眷顾——不管做什么，她总要我默默地跟着她。
　　我也就是在那时被她手把手地开蒙，学了握笔写字，也慢慢认得了那读起来有些晦涩的经文。也眼见了华盖如云的车架，珠光宝气的仕女在寺中进进出出。
　　她们穿戴的样子是那么地耀眼，但却掩饰不住眉眼之间流露出的愁云深重。我见她们对周身简素的住持无比恭敬，总是心生好奇，忍不住问住持道：“住持，她们是谁呢？”
　　住持低声道：“她们是大齐国最尊贵的女人。”
　　我仍是不懂：“什么是尊贵？”
　　住持笑笑：“她们么，都是天生能得到万千呵护，从小就被人宠着，要什么就有什么的女人。”
　　我眨了眨眼，好奇道：“她们想穿好看的衣服，也可以吗？不用天天念经，也可以吗？”
　　住持点点头：“当然可以。”
　　我觉得更是不解：“那她们为什么不高兴呢？”
　　住持很是宽和地笑了笑，方道：“喜怒哀乐嗔怨仇，七情于众生原也没有分别。”
　　我摇摇头，总觉得住持的话说的太让人难懂。住持似是懂了我的意思，只岔开了这话，吩咐我道：“方才后殿来了一位女客，你去前面大殿里找惠生师姊要些檀香，给那位女客送去。”
　　我点点头，正要转身去找惠生师姊，却又觉得有些不妥，忙回头问道：“那位女客叫什么呢？我若是见了，怎生知道她就是我要找的人？”
　　住持的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只道：“后殿素来不进生人，眼下也只有她一个人在那里，你去了便知是谁。”

　　住持说的没错，相比较于前殿的热闹与人来人往，后殿多少显得冷清了不少。莫说是进来的香客，就连皇觉寺的师姊妹都没了踪影。午后的阳光依旧有些耀眼，我甚至能听到清风拂过干燥的地面所发出的“嗤嗤”的声响。
　　住持吩咐的活计我是不敢耽搁的，便顶着日头走向了后殿。很奇怪，一向打开的殿门此刻竟然是半掩着的。我有些好奇地慢慢走到了门口，伸头朝里面看去。
　　空荡荡的大殿里面，并没有什么人。
　　我站在原地愣了一刻，心想大概是那女客去了别的什么地方，便预备转回前殿去找找。刚走了两步，却听得后殿侧面厢房中，传出来了一声若有若无的笑声。我有些好奇，便不由地朝厢房那边挪了几步，只听得愈加清楚的女声从屋中传了出来。
　　“我的心早就死了……从沈观告诉我奉命行事的那一刻，就再也没有活过来。”
　　“臣知道公主心里不舒服，可是，可是到底……到底公主也是有喜的人，旁的不说，总要顾及自己的身子才是。”
　　“裴宁，我们也好了这么些年了，凡事我都不瞒你……你说，当年沈观到底为什么要骗我？就算是有生死的威胁，可是……可是他对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那么真实……我不信，我不信他只是为了二哥哥才如此行事……”
　　“公主，过去的事儿，您就别想了。眼下皇太后和皇帝都对您不差，而我，亦是没什么所求，只求公主您能平平安安的……”
　　“他们待我好，原也是应当的！我是大齐国的公主，父皇驾崩之前，谁不知道昭阳公主是大齐国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女人！如今这些个事情，便是皇帝哥哥，他也是亏欠我的！”
　　“公主……昭阳……不要乱说，纵然你不爱惜自己的性命，可我……我是多么舍不得你……”
　　“裴宁……你实话告诉我，你是舍不得我，还是舍不得我腹中的孩子？”
　　“母爱者子抱，若是没有你，这孩子对我又有什么意义呢？”
　　“裴宁……我……”
　　这两人的声音渐渐地小了下去，偶尔，似是有一两声轻微的哭声隐约飘出来，除此以外，再无其他。
　　他们是谁？为什么会躲在这里？
　　我正想着，忽然那厢房的门被霍地推开了。只见一个身着胭脂红裙衫的女子自先出了来，她身后一个衣着清爽的男子甚为惊惶地跟了出来，大约是前头那个女子比他还要气势凌人几分，他看起来倒像是那个女子的随从。这两人一见到站在大殿门口的我，不由地一愣。红衫女子还没说什么，倒是她后面那个男人立刻厉声朝我喝道：“哪儿来的野丫头，在这里鬼鬼祟祟的！你……”
　　那红衫女子突然抬了手，止住了那个男人的喝问。她一双眼睛在我身上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刻，这才开口问道：“你是这寺里的人么？”
　　我被方才的喝问吓到了，便有些磕磕巴巴地道：“是……是的。”
　　那红衣女子微微挑眉道： “哦？你几岁了？”
　　我费力地咽下一口唾沫，勉强定了神道：“虚龄六岁了。”
　　那红衫女子听我这么说，竟突然扬了扬嘴角，柔声道：“倒真是个美人儿胚子，原不该在这皇觉寺里虚掷光阴。裴宁，你说是不是？”
　　那男子亦是看了我几眼，这才顺着那女子的话道：“长得倒也看得过去，不过么……我劝公主还是别发这个善心，我揣度着，这丫头大约是哪个坏了事的公侯家送来的女孩儿，专门念经修行的。”
　　“哦？”那女子似是被这话挑动了情肠，便回头看了这名唤“裴宁”的人一眼，方道，“要这么说，也算得上皇亲国戚了，怪道我觉得这孩子有两分眼熟呢。罢了，你陪我去后院走走，我心里憋得要紧。”
　　说罢，这两人便要转身离去。我一愣，这才想起自己手头的差事没办完，便忙喊道：“啊，小姐，住持要我给您送这些檀香呢。”
　　那女子听了这话，并没回眼看我，她的眼神甚是温和地投在眼前的男人身上，又像是对他说，又像是对我解释道：“便不拘放在哪里点着吧。反正在世人的眼里，我的罪孽也够多了，没得讲究这些有的没的。”
　　我见他两人的身影慢慢消失在不远处，心下渐渐放松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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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沅桦：同音“圆华”，指的是佛教中的曼陀罗，意译作“圆华”“白团华”“适意华”“悦意华”等等。佛曰：“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便与此花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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