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相忆

　　鸿嘉十六年。
　　那年，我也不过才三岁的样子，却是在我有着完整记忆的第一年，在我尚未成熟的意识里，我只觉得自己和旁的孩子是不同的——譬如，我只能一年到头地穿着白衣服，就连身上少有的首饰，都是银器。
　　那时候，我也曾经问着我的婶娘：“婶婶，我昨天摔了一跤，衣裳脏了呢，想让嬷嬷给我换，她们又不肯。”
　　婶娘按了按额头——多年的头风让她的身子显得甚是单薄，她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脸颊笑道：“这不是给你换了么？还嫌不够好呀。”
　　我摇摇头，努力解释道：“可是，我想要那个肚兜颜色的衣服，那个肚兜好漂亮呢！上面还绣着一朵花，当真好看呀。婶婶，嬷嬷们说我不能穿那样的衣服，为甚么呢？”
　　婶娘并不因我的口无遮拦而气恼，她总是柔柔地对我解释道：“因为白色，是对你爹娘最好的怀念。”
　　婶娘从来都是疼我的，在她的口中，即便是斩衰之痛，锥心之苦，也揉成了我童年里一抹温馨的回忆——又或许，因为爹娘早早就撒手人寰，我的叔叔和婶娘，才是我心里最为亲近的家人。
　　若是一直这样下去，或许三岁这一年的记忆也就和之前的一样，渐渐沉浸在了幼年的懵懂无知中。我会伴着叔叔婶婶给予我的快乐，把这段亦可以称为温馨的日子，融化在无忧无虑的岁月中。
　　然而，变故始于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婶娘的精神甚是不错，她把我抱在桌前，握着我的手，教我一笔一划地写下自己的名字——许静岚。
　　婶娘的手有些发凉，但我却觉得很舒服，由着她握着我的手写了半晌。婶娘笑着对我道：“静岚，你看，这就是你的名字。”
　　我端详着上面的字，觉得那方方正正的图案看上去既陌生又熟悉，总是有些迷惑，便问婶娘道：“这是我的名字，静岚？”
　　婶娘笑笑：“是许静岚，静岚是我们日常唤你的名字，许——是氏族的称呼。”
　　我有些疑惑：“氏族是什么？”
　　婶娘笑笑，未及回答，却听到门被“嘭——”地一声撞开，管家一脸的惊慌，穿着粗气对婶娘道：“夫人，出了大事了，老爷，老爷他下了大狱了！”
　　婶娘握着我的的手一下子松了开来，我感受到她周身不同寻常的战栗，便也吓得大哭起来：“婶婶，婶婶，你怎么了？”
　　嬷嬷见了，忙上前扶住了婶娘，又把我抱去了里屋。我就在这一片混乱中哭到了声嘶力竭，继而最终昏昏睡去。
　　待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夜下了，却发现自己并没有在惯常的屋子里。不远处床榻上传来的草药味让我有些恶心，我正要叫嬷嬷，却听到房间床榻的那端传来了婶娘如泣如诉的声音：“这是怎么说的……我只当是老爷朝上办砸了差事……谁知到底还是因为这件事拖累了我们……就算我们与沈家往来过密，到底沈观是东宫的人，宫里的事情，借我们多少胆子，也不能知道多少呵！”
　　“夫人先保重身子要紧，老爷的事情，到底还没有决断，是好是坏，谁也不知道呢！”
　　“可是……下午的时候，说沈观已经暴死在大狱里头了！老爷如今也是生死未卜，要我怎能不揪心！”
　　“奴婢已然让人去探了消息，夫人放心。再不济，咱们许家是和寿国公府上有姻亲的，您且看侄小姐还在身边，寿国公府上也不能袖手旁观呢。”
　　婶娘的声音愈发地悲怆：“这些年，静岚生辰，他们可有多心疼几分呢？大房的嫂嫂不过是寿国公府上庶出的女儿罢了，能有多少指望！况且现在大房两口儿连人都不在了，这一发地人走茶凉，让我又去依靠哪一个！何况我去了不要紧，静岚到底也是许家的女儿，难道要她一个人无依无靠地过下去么……”
　　婶娘的话说得我周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而她若有若无的哭声更是我惊恐的催化剂。终于，我再也按捺不住，哭道：“婶婶，婶婶，你在哪里？我害怕！”
　　我的声音似是惊动了婶娘，只听得旁边一阵嬷嬷的惊呼，婶娘便急急地到了我的床榻前，一把把我抱在怀里道：“静岚不怕，静岚不怕啊，婶婶在呢。”
　　一旁的嬷嬷叹了口气，忙在一旁扶住了婶娘道：“夫人快用被子捂住脚吧，方才连鞋都没穿利索，仔细着了凉。”
　　我紧紧地抱住婶娘有些冰冷的脖颈，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紧紧地攫住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婶娘似乎也要和爹娘一样离我而去。这种莫名却又深刻的恐惧让我无法平静下来，直到我自己再度哭得昏睡过去，我的脑子才停止了思考。
　　几天后，婶娘死了。
　　老人们常说，孩童时期没来由的话语，往往可以一语成谶。而那些从未诉诸于孩童之口的猜测，有时甚至比真实更要吓人。
　　父母的斩衰之孝还没有结束，我身上的白衣却已经换了又换。衣衫的轮换带走的是另一个亲人，而凄凉淡薄的丧仪则预兆着许家这一年无可逆转的命数。
　　几乎是在婶娘落葬的同时，一道圣旨抵达了许府。幼年的我并不能理解那尖细嗓音中所传达的消息，却看懂了下人们眼中的恐惧——他们都盯着内监手中那一抹明黄色，仿佛那就是撕扯决定他们后半生的生死状。
　　然而，事情似乎没有他们想得那么糟糕，明黄色的卷轴卷了回去，跪伏在门口的一群人忙忙地磕头谢恩。在那诚惶诚恐的凌乱谢恩之后，他们忙不迭起身，分分做鸟兽散。
　　只有抱着我的嬷嬷没有动身——那明黄色的卷轴钦定了我叔叔的仕途，却未曾顾及我的命数。我仍旧是这许家的人，可我的前路与我那时脆弱的生命一样，未知生死，无处安置。
　　那时的我，还不理解什么是切身的惊惶与不安。对我而言，婶娘走了，叔叔再也回不来了。这一切让我浸润在天翻地覆的恐惧变化中，直到我忘记了用哭泣来宣泄自己的绝望。
　　嬷嬷看着我木然的表情，几乎落下泪来，她强忍着泪水，抱着我喃喃道：“小姐，你还这么小，可要怎么办呢……”
　　只见那朗诵明黄色卷轴的内监走进了嬷嬷身边，我到现在仍然记得他那狭长精明的双目。他看了我片刻，似笑非笑地问道：“这位小姐，可是寿国公府五小姐的女儿？”
　　嬷嬷身上的肌肤一瞬间亦是绷紧了起来，她像一只老母鸡一样护着自己的幼雏，半是恐惧半是警惕地道：“是，这是五小姐留下的骨血。”
　　那内监点点头，从袖口摸出两锭银子，轻声道：“你好生收着，明日送这位小姐去皇觉寺。”
　　嬷嬷一时间有些结巴，颤颤地道：“什，什么？皇上要小姐……出家为，为尼？”
　　那内监摇摇头道：“带发修行，是寿国公府的意思。”
　　嬷嬷讷讷地追问了一句：“那么，我是可以跟着伺候小姐的吧？”
　　那内监直了直身子，什么都没说，便转身离开了。我伸手摸了摸嬷嬷的脸颊，轻声道：“嬷嬷不怕，我们在一起，不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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