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相忆

　　光熙三年。
　　宫女在不远处那刻着万寿无疆花样的香炉里复又添了一把龙涎香，于是，那已经淡去的味道登时又有些明显了起来，从镂空花纹缝隙中溢出的青烟在我眼前浅浅地盘旋，忽上忽下地飘荡着，继而又无声无息地消散了去——就仿佛是这些日子的朝政，似是四海升平无所忧虑，但细细想来，总是有那么多让人放心不下的地方。
　　不一刻，便有身边的大宫女轻移莲步，沉声回禀道：“太后，是时候用膳了，现在可要传膳？”
　　我点点头：“传吧，今日便按照八八六十四样备齐了。”
　　因我素来不讲究这些排场，那宫女便略微有些疑惑，但到底是在永寿宫多年的宫人，她眼中的疑惑竟比那龙涎香的青烟散去得还要快两分，垂首恭敬的神态下，再难让人挑出一丝差错。我挥挥手让她退下，只半眯着眼睛拨弄着手中的黄玉佛珠手钏，甚是安然地等待着门外内监的禀报。
　　果然，不一刻，便传来了内监尖锐的声音：“皇上驾到。”
　　我轻轻出了口气，这才缓缓坐直了身子。不消我多吩咐什么，便见两个伶俐的宫女已经退到了里间，忙着预备给皇上的茶饮。我亦是安然，只转首吩咐仍就站在身旁的瑶琴道：“把桌上的湘莲雪梨给哀家端来。”
　　瑶琴甚是利索地转身去端了一小碗甜羹来，那羹汤刚到我手上，便见瑞儿已经快步走了进来，我看着他在我身前甚是恭敬地俯身行礼道：“这几日朝政繁忙，今日才得空给母后请安，母后莫怪。”
　　我忙着人去扶他，亦觉得有些心疼——这个时辰，想必亦是下了朝会匆匆赶过来的。然而我口中却依旧不急不缓：“皇帝忧心国事，原是正理。永寿宫万事妥当，皇帝不必挂心。”
　　瑞儿笑着起身，抬起的脸上亦是露出三分倦容：“虽说如此，儿臣终究不安。”
　　“罢了，”我看到他那张脸上浮现出的神情，总是不自觉地想到元昶的样子，心下总有种涩涩的感觉，眼角总是不自觉地有些湿润，“今儿既然赶上了，便在母后这里用一些午膳吧。”

　　为着承瑞从前朝过来，永寿宫的午膳也甚是齐备。瑞儿自小便是孝顺的，他晓得我平素也不大推崇这些花胡哨，不过是为着下人不被他斥责，这才每每在他来用午膳时候，才整治了全套的六十四样菜式。然而样子繁多是宫规，口味清淡方是我们母子平素的习惯。我见宫人给他布了一道鱼汤煨茄鲞，忙开口道：“瑶琴，你去给皇帝加一盏酒酿梅子羹，再把白玉镶金放皇帝那边，天气热腾腾，没得找那些油腻腻的坏了胃口。”
　　瑞儿的眉头这才松了两分，轻声道：“还是母后想得周到。”
　　“你自小便是这样的习惯——每到政事繁杂的时候，必要先进一盏甜羹开胃——哀家如何不知。”我微微笑道，顿了顿，半是试探，半是感怀地道，“便是含烟在世的时候，这酒酿梅子羹亦是她做惯了的……”
　　果然，瑞儿的手上滞了一刻，只道：“①含烟德冠六宫，对儿臣也是关怀备至，现在每每想来，只觉得后宫三千，亦是无人能及。”
　　“有人能及也好，无人能及也罢，哀家只盼着你身边的人能伺候好你便是了，”我知道他仍是介怀续娶的事情，便有意岔开话道，“哪怕是无名无份呢，只要能把你伺候好，哀家便也放心了。”
　　说罢，我们两人都各自低头用膳，谁也不再多说什么。
　　我知道，云含烟的突然离世，对他意味着什么——挚爱之人，在天家原本就难得，况且他二人夫妻情深多年，心里自然是放不下的。
　　于我，亦是在元昶驾崩之后，许久都难以释怀。所以，眼见瑞儿后宫已是三年无主，我也不愿多说什么。
　　只怕说多了，身为帝王的他，亦会怀疑我对后位有着自己的盘算吧！
　　“母后。”
　　正想着，瑞儿突然抬头唤了我一声，我亦是有些讶然，只挑眉看向他，淡然道：“怎么了？”
　　“前朝的事情，您大约也听说了吧？”
　　“瀛国的叛乱不足为惧，你心里想来也有数吧？”
　　“可儿臣担心攘外若不安内，必有祸患。”
　　“这无关安内，只是为人君者，总要盘算着‘民不患寡而患不均’才是正理。”
　　“母后说得没错，”瑞儿点点头，“今日朝上，海西又上表联姻事宜了。”
　　我轻轻摇了摇头：“中原与海西如何平衡，你自己考量便是。就算是‘有生女为皇后，生男娶公主’的说法，亦是不必太过认真了。”
　　瑞儿叹道：“自从②娅布泰嫁过来，海西亦是有十几年未曾有显贵之女入宫……这些年，海西虽说亦是母后亲族，但掌一方兵权者，亦非母后嫡亲族人。”
　　“所以，他们在这个时候上表，总是有所图的吧？”我苦笑了一下，“难不成，一个后位还满足不了他们么？”
　　“若是他们也存了孝慈皇后当初的打算呢？”瑞儿眼中精光一闪，声音变得有些阴冷，“这样一来，事情就难办了。”
　　“有什么难办的呢？”我浅浅一笑，“中原与海西亦是联姻良久，要找出来合适的女子，还怕不容易？”
　　瑞儿看着我笃定的笑容，亦是心下有所开悟，便也笑道：“还是母后思量周全些，不过名分上的事情，只怕还要计较些许。”
　　我复又叫人盛了一盏人参桂圆汤，方笑道：“此一时彼一时，世事反复无常，谁又知道名分的事情是让谁占了便宜呢？你只看着海西是甚么说辞，便也心明眼亮了。”
　　瑞儿点点头，起身拜谢道：“多谢母后指点。”

　　-----------如果亲们已经忘了前面，看这里-----------
　　①含烟：江南云氏，崇趾州知州的二小姐。鸿嘉元年东宫选秀，为太子（宇文承瑞）亲自所选，初封昭训，后因有孕进位良媛，鸿嘉二年诞下东宫长子宇文佑鸿，遂进位良娣。鸿嘉六年，前任太子妃三年丧期满，云氏继立为太子妃。鸿嘉二十八年，成宗崩，太子宇文承瑞即位，改年号为“光熙”，遂册封云氏为皇后。
　　②娅布泰：海西亲王甘多尔嫡女，其母为辉国公侧妃之姊。鸿嘉十二年，成宗以稳定海西为考量，为皇三子淳亲王（宇文承祜）聘娶为正妃。鸿嘉十五年，淳亲王起兵犯上，意图手刃皇父，兵败后于宁远山庄自裁，娅布泰以海西郡主的身份未被迁罪，被软禁于淳亲王府。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