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相忆

　　时人年少，总是欲赋新词强说愁。
　　而我，大约就是这样子吧。
　　鸿嘉二十一年，因为叔叔在外朝的功绩，许家终于洗尽了当年莫须有的罪名。然而许家向来人丁不旺，三四房的人到了如今，也只剩下了我与叔叔两人。一开始的时候，叔叔因为要调养身子，还会在府中与我相见一二。但等到了鸿嘉二十一年的中秋，叔叔再因为外朝的功绩，进位礼部侍郎之后，他在家起居的日子变越来越少了。一时间，偌大的许府，便不得已招徕了各色下人，人来人往之间，许府已经隐隐有了当年钟鸣鼎食之家的气势。
　　叔叔大约是明白我在皇觉寺中已经习惯了人来人往的日子，从佛寺回来，他亦并不预备把我关在深闺大院中，反而默许了我和嬷嬷来打理府中大大小小的事务。而我，也并不讨厌下人们熙熙攘攘的穿梭——这样的热闹会让我回忆起皇觉寺中的日子，回忆起住持严谨慈爱的神情。
　　然而，幼女理家，说出去总是不成体统。大约是这事情传到了朝堂上，也大约是因为叔叔到底也算是年少有为，待到了鸿嘉二十一年的年下，宫城一道圣旨，将恭怀亲王母家薛氏①的女孩儿赐婚给了叔叔。一时间，府上又是忙忙乱乱的，火红的装饰任你走到哪个角落，都不难避开。
　　我便在这一片的火红中，为叔叔迎娶新妇尽力做着准备。因为是宫城内赐婚，所以倒也省去了诸多民间嫁娶的琐事，只需要循着宫中放下来的惯例便是了。这一日，正是到了“纳吉”的时候，我一早就嘱咐了管家，将叔叔的生辰八字送入宫中。宫里做事甚是麻利，一大早，便遣人回给了我们“上上吉”的结果。我忙吩咐着外头的人赶紧将备好的赏钱分了出去，一面又忙让管家婆子再四题提醒叔叔纳征的日子。正忙着，忽然又见外管事遣了人送来了帖子，说是有世交的顾家派了长房的少爷来送贺礼。这倒是少见些，毕竟多数人都知道许家现下缺少名正言顺的主事奶奶的，便是来送贺礼的，也多是管事来送。如此遣了正主来的，倒是少见，然而我年纪尚小，断然没有此时出去见客的道理，便也只好打发了管家婆子去知会外管事来招呼，自己只管忙着和管家婆子们对这个月的进账的事情。
　　如此忙乱着，很快便到了晌午。我身边的侍女素卿便提醒我道：“小姐，午饭已经得了，是摆在堂屋，还是就在这里用呢？”
　　我揉了揉脖子，素卿忙要上来帮我按肩膀。我摆摆手，只道：“就在这里大略用用就罢了，忙了一上午，我也不觉得饿了。”
　　素卿答应了一句，便让小丫头进来摆了饭。我抬眼看去，只见案桌上摆了一小碗粳米饭，并了一碟烧素鸡，一碟清炒茭白。我看了，便觉得有些干涩涩的，只问道：“今天没有汤么？”
　　素卿忙道：“有的，今儿前头说老爷可能回来用午饭，已经提前备下了火腿鲜笋汤，只是小姐说不想吃荤的，厨房临时预备了一个瑶柱金汤，怕小姐嫌腥，方才没盛出来。”
　　见我点了点头，素卿早已手脚利索地盛了一碗汤放在我面前，我瞧着那汤的颜色金红，气味也甚是清爽，当下倒是被勾起了食欲，很快便用完了午饭。我伸手跟小丫头去拿漱口的茶，略一侧身，倒见叔叔房中的大丫头站在门口，便忙笑道：“瑞玉姐姐好，怎么这么悄没声儿地就过来了，丫头们也是不懂事，竟不让姐姐坐下。素卿快给姐姐搬了杌子坐下，倒杯好茶先漱漱才是正理。”
　　瑞玉对我一向亦甚是客气，便亦是笑着回道：“小姐客气了，我也是刚刚过来。方才是老爷遣我过来瞧瞧小姐用了午饭没有，若是没用，倒要让小姐仔细身体，正经用饭。若是用了，老爷请小姐去趟书房，说是有些要事要与小姐商量。”
　　我听了这话，便不敢怠慢，忙简单漱了口，便和瑞玉一前一后地去了书房。因着男女之大防，我也只能在晨昏定省的时候隔着屏风与叔叔一见。然而今日大约是要议事，内外管事的婆子都在外厅候着，屏风便也被撤了下去。我一见，只觉得叔叔的精神早已好了不少，当下便将平素问安的话又说了一遍。叔叔也客气了几句，便叫人上茶。
　　茶是我平素最喜欢的大红袍，品了几口，叔叔方才开口道：“方才，顾家来人过来送了贺礼，你让外管事招待，也甚是稳妥。”
　　我略略一低头道：“男女有别，静岚也只该打理内宅诸事，倒是新婶婶过了门，静岚便能偷些懒了。”
　　叔叔听了这话，倒有些羞赧地笑了一下，片刻，他方道：“若是平常，倒也罢了，如今顾家遣了这样的人物过来送礼，只怕也是别有所图。”我眉心一动，不知叔叔要讲什么，便只轻轻抿了一口茶水，佯作不知。果然，叔叔看我如此，便继续道：“皇上赐的婚事，虽不是再和皇家攀亲，可到底也是赏了天大的面子。如此一来，许家的复起已是定数，我倒也罢了，只是你现在还是云英未嫁，你可不知……这两日外管事收这样的拜帖，已是有些数不过来了。”
　　我心里一沉，只觉得有些烦躁，然而事发突然，我也不知道究竟如何，便顺着叔叔的话追问道：“那，叔叔可是有相中的人家了？”
　　叔叔听了我的话，反而笑道：“你倒也是在皇觉寺待得老练了，一点都不晓得害羞……不瞒你说，我的确有相中的，但究竟如何，总是要问问你的意思。”
　　我听了这话，便正色道：“叔叔这话怎么说，自古以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父母早早去了，原是叔叔婶婶尽了为人父母之责，才将我抚养至今。那么嫁娶的事情，叔叔自己拿主意也就是了，不必问我的意见。”
　　“话是这么说不错，但是，有些东西，我总是要知会你的，”叔叔叹了口气，方道，“我虽然也是年少，但许家起起落落，我都看得明明白白的——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咱们许家说起来，也算是拐了几道弯的皇亲国戚，但将来，还是少和皇家有沾染才是。不然，难保子孙后代的安稳。”
　　我点点头道：“这个，叔叔跟我说过，我原也不觉得那钟鸣鼎食之家中便处处都是琴瑟和鸣。只要叔叔看得好的，便决定吧，我是不会有什么意见的。”
　　“若是这样，那自然就好办了，”叔叔连连点头，“今儿来的顾家的长房少爷，倒也算是知书达理。只是顾家几代人，于科场官场都无甚成事，最高不过是位居正三品。你若是觉得无妨的话，这事情就好办了。不过话说回来，咱们家落难时，也得亏顾家三番两次打赏皇觉寺的姑子，不然，你哪儿活得到现在！如今他们家已然有了结亲家这个意思，我倒觉得这事儿不妨早早定下来，也算我对得起你早去的爹娘了。”
　　我只觉叔叔甚是啰嗦，便又一次点头道：“叔叔说了算便是了，若是没有其他的事情，还请叔叔宽待则个，里头的账还没有对完呢。”
　　叔叔这才收了口，点头道：“既如此，你便回去吧。这些日子原也是辛苦你了，等你婶婶过了门，凡事便可以教着她做些。”
　　我听着这话头不好，便忙赔笑道：“叔叔这话便错了，婶婶过了门，也应该是将理家的事情都交给婶婶才是。哪有长辈还在，做小辈的反而吆五喝六的在家里管事的道理呢……”
　　叔叔听了这话，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道：“薛家虽是恭怀亲王的母家，但薛家本身就是出身微寒，恭怀亲王之前并不是自小便养于她身边，所以薛家至今也没能和其他皇子的母家一般显赫。我们许家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但终究也是世袭的爵位。流水的人情总要学着应酬……罢了，只当我多想了些，来日她进了门，再说这些也不迟。你先回去歇歇吧，这些日子我亦是会在家中多盘桓些时候，有什么事情，让你房里的婆子来知会一声便是。”
　　我巴不得这一声，连忙行礼退了出去。然而家中的外管事似是已经等了我很久，见我出来，忙奉上了一个小小的礼盒。我本以为这是叔叔成婚时需要的物件，便有些不在意地点了点头，随口道：“进去给老爷送去吧，老爷这会子在家，便让他自己拿主意。”
　　外管事忙道：“这是方才宫里赏下来的物件，老爷说，这个给小姐留着。”
　　我点点头，示意身后的素卿接了这个物件。还没等我再说些什么，就听前头又有小厮忙忙地奔了过来，说宫里来了新的旨意，要叔叔领着全家去接旨。还不等我多问什么，那小厮便一脸喜色地道：“传旨的公公说是大喜事，老爷和小姐都尽可以放心了。”
　　我在心中暗暗叹地一口气，想着许家烈火油烹的鼎盛日子，只怕也是来得太快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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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恭怀亲王：成宗之弟，排行十三，生母为先帝后宫才人薛氏，因才人薛氏家世微寒，交由时为九嫔之一的昭媛林氏抚养成人。成宗时，封郡王，娶皇后庶妹为正妃。后因军功卓著，晋封恭亲王。鸿嘉元年，秋狩时为冷箭所伤，医治时因误中蛇毒，薨于上林行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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