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相忆

　　我听他如此说，心下早已是老大的不快，然而面上却又不能表现出来，便只做震惊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睿亲王对我的震惊有几分不屑，只沉浸在自己的伤感中：“父皇还没有出无逸馆，申媛就被赐死了。可见这件事，父皇心里也是有了想头，只是怕牵扯太多，这才草草了事。”
　　我停了一刻，方问道：“那……父皇心中，该不会认定，这件事与爷有关吧？说到底，皇四子突然没了，得益总是在王爷你们三个兄弟里头。现在王爷的位份总是最尊贵的，不知会不会得了什么不是。”
　　睿亲王冷笑了一声，方道：“有关又如何，无关又如何？你且瞧着父皇不甚深究的样子，就知道他巴不得甩开海西的威胁。这事情纵然与我有关，眼下里也得被压下去——难不成真为了那个没了的幼子，巴巴地发作我们几个成年了的皇子么？！”
　　如此，我便也放了心，只做轻松道：“爷说的也是，如此，大家倒是也能安心不少。这会子也快半夜了，不如让人伺候爷沐浴更衣吧？”
　　“不忙，”他摆摆手，止住了我要开口唤下人进门的打算，只道，“有件事，爷想问问你。今日在宫里，申媛可与你说过些什么？”
　　我心里一沉，只道这事情终究没躲过去，便轻声道：“并没什么大不了的，妾身也是今儿才知道，申姐姐在雨花阁做事。想来若不是今日的事情，申姐姐倒也不至于造此横祸。”
　　“是么？”睿亲王的眉心中似乎透出了一种寒意，“宫里的人说，你和三弟妹，今日是见过申媛的。”
　　我一怔，心下明白他大约是怀疑申媛死与我有关，我不由地咬了咬舌根，知道自己后面的一字一句若是说坏了，便是在府中万劫不复的开始。然而犹豫太久，似是也没什么好处，反而让他心下起疑，便只好故作不解道：“见是见过一面，那时节母后叫我和三弟妹去无逸馆看四皇子——三弟妹先去了小厨房看点心，我便一个人先往无逸馆走，也是我不常在宫里转，当时路上走得有些绕了，差点辨不出东西南北。正好遇见申姐姐，见她也是去无逸馆的，这才一同过去了。”
　　“她去无逸馆做什么？”睿亲王的表情中闪过一丝疑惑，似乎他在宫中的眼线也没有告诉他甚么更细致的消息，“雨花阁原是诵经祈福的地方，要她去无逸馆多事做甚么！”
　　“听申姐姐说，是淑妃在雨花阁求住持开光了一副画儿，”我一面留神看他的神色，一面尽力平静地道，“申姐姐大约也是听命做事，这才把画儿送去了四皇子那里。余下发生了什么，妾身也不大清楚，只听说皇四子胸闷不好，后来的事情，便是一概不知了……”
　　睿亲王听罢，眉间眼底的疑虑渐渐散去。我亦是松了一口气，知道自己身上的嫌疑大约是被洗清了。但只见他迟疑了一刻，终是问道：“她……你瞧着，还好么？”
　　我眼见他对我疑心重重，却又如此在意申媛，便只得尽力压下心中的不快，勉强露出一副关切的表情，点头道：“人的精气神儿都不差，想来宫里也并没有苛待她。”
　　睿亲王听了这话，面上的表情更显得十分痛楚，半晌，方咬牙道：“究竟是谁，想出这样的法子来。竟然白白地赔进去了申媛！”
　　我看着他不同寻常的神情，心里的那种酸楚亦是掩饰不住，声音也有些冷漠：“或许，从她一进宫开始，这便是注定的命运。便是今次四皇子的死牵连不到她，将来能不能避得开，也未可知。”
　　“听你这么说，倒是很有几分道理，”睿亲王听到我的话，语气中带了一丝莫名的嘲讽，我还没来得及想到怎么应对，便听他道，“那么爷倒想问问你，若是今儿你碰到这事情，你又要怎么逃过这一劫呢？”
　　“这话，爷之前便问过我。”我听了他半是挑衅的问话，心里也少了许多顾忌，便有些直通通地顶了回去，“既然爷总觉得是我嫁进来碍着爷的眼了，爷当时又何必巴巴儿地给了我嫡妃的尊位？现如今爷若是后悔，再安上一个七出的罪名，废了我也并不困难吧？”
　　睿亲王大约并未料到我会有如此桀骜的回答，他愣了一下，方才冷笑道：“看样子，你也算是有几分骨气，爷倒是看错了你呵。”
　　“这无关骨气，”我摇摇头，嘴角边亦绽出了一丝冷笑，“我还不到五岁，就进了皇觉寺……那时候起，我就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一俟宫城翻云覆雨，许家就只有受着的份儿。就算今日许家借着爷的光儿，被众星拱月地供在朝堂上，那又如何？为人一世既然把握不住自己，那便也不要多做他想，只将当下放在眼前便是了。譬如现在——我知道爷心里一直放不下申姐姐，那么我又能如何？该做的该说的，我何曾亏欠了嫡妃的身份么？但若是百般周全下王爷还不满意，我亦是无法，便只得周全自己便是了。”
　　睿亲王听完我这一篇话，倒也沉默了许久，半晌，他方长叹了一声道：“是，我与申媛夫妻十多年，最悔的就是不能在关键时候保全她。你说的没错，在我心里，嫡妃可以是你，或是海西来的任何一个女子。可结发之情，夫妻之义，只有她一人承受得起。”
　　我听着他突如其来的坦白，仿佛天灵盖被人狠狠地剖开，一种刺骨揪心的疼痛狠狠地攫住了我——之前，我曾经一次次地和他试探，他亦是在我们彼此的心领神会中尽力掩饰着自己对过去的怀念。那时，我以为，只要我可以一直佯作不知，便会慢慢坐稳睿王府嫡妃的位子，慢慢地站稳在睿亲王的身边。
　　然而今天，申媛死了，而更巧的是，她的死因偏偏还为睿亲王的太子之路扫清了一些障碍。从他进门对我开口的那一刻起，我就隐约明白，我和申媛这场隐秘的较量中，她最终是用她的死赢得了这一切——活着的她尚且可以凭借结发之情引起睿亲王的怜惜与不舍，而死了的她就永远成了深入睿亲王心中一枚死结——即便我以生死作为筹码，也无法打开的死结。
　　良久，我方才长出了一口气，半是苦笑半是讽刺道：“爷的夫妻之情愿意留给谁，便留给谁罢。来日出入宫禁，我只求爷一点——看在你我的成婚是父皇下旨的份上，给我些人前的体面。终究，你我夫妻不管如何，也要全了宫里头的意思。”
　　睿亲王听到最后，神色突然有些恍惚了起来，我不知他究竟相信我几何，更不知他究竟对我们现在的关系作何打算。半晌，只听他叹了口气，自顾自地转身，离开了我的屋子。
　　此去经年，纵有千种万种良辰美景，亦是无可奈何。我看着他出门的背影，一颗心亦是沉到了谷底。

　　“主子，沈姑娘跟着赵孺子来给您问安了。”素卿低声在我耳畔道，“您若是不想见，奴婢就找个由头打发了她们便是。”
　　我微微抬头，轻轻出了口气道：“很是不必，我眼下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原该见见她们。”
　　素卿撇撇嘴，面上满是不屑：“赵孺子也倒是罢了，偏偏还带着房里的人过来，也不知是扫自己的脸面，还是让别人都难堪呢。”
　　我听这话说得有些过了，便横了素卿一眼道：“这话就在这里说罢，出去了就少说这些戳心的话。”
　　素卿见我面上不好，忙低头答应着，扶了我出去。
　　自从申媛被赐死之后，睿亲王便甚少在我房中留宿。便是逢着旬日，亦不过是在我房中一起用了晚膳，便又自顾自地回了书房。我猜想，大约是皇四子的夭折恰到好处地给正在兴头上的海西族人泼了一盆冷水，断了带着海西血统的皇子继承大位的希望，便也顺带让睿亲王轻松了不少——至少他不用破于内朝外朝的压力，心急火燎地让我怀上孩子了。
　　如此一来，我们两人的夫妻关系，便也仅仅维持在了表面上的客气。私底下的睿亲王虽然亦是多留宿于书房，却开始隔三差五地在后院其他女眷的院中走动。几个月下来，就连赵孺子身边的大丫头都甚是得脸，竟在上个月被睿亲王收了房做了名正言顺的屋里人。想到这里，我心下亦是有诸多不快，然而名分所在，却又不好对眼前这事情苛责些什么，只得淡淡相对。
　　“起吧，”我眼见赵孺子和她身边姓沈的丫头过来，行礼倒还算端正，便也懒得说什么，只吩咐下人道，“把昨日宫里赏的茶上些来。”
　　待下人一应备好了茶点，我方才有些悠悠地道：“沈姑娘如今也算是爷屋里的人了，怎么我瞧着周身的妆饰还是素简了些呢？”
　　沈氏张了张嘴，刚想说话，却见赵孺子扫了她一眼，便只得闭了口，只听赵孺子道：“多谢王妃想着，只是妾身想着，柔嘉虽然是让爷收了进屋里。但是如今到底还没什么正儿八经的名分，若是在府里头招摇，没得让旁的姊妹笑话。”
　　我略略抬了抬眼皮，嘴角微扬道：“赵姐姐考虑的自然是周全，只不过这话，不知是姐姐自个儿心里过了三遍的主意呢，还是王爷亲口定下的规矩？”
　　我这话一出，赵孺子便也变了脸色——阖府上下人人都知，在我嫁进来之前，赵孺子曾经代为打理王府大小事宜有些日子了，虽说位份上不甚尊贵，但资历上总有些根基。只怕是之前，也没有什么人敢给她脸子看。
　　然而我今日却不想再将这表面的和睦维持下去了，便转头对沈氏道：“沈姑娘觉得呢？依着我的意思，你也不必跟赵姐姐挤在一起，东边还留了个小跨院，倒是很合姑娘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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