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相忆

　　眼见雨花阁诸人鱼贯而入，我心知今儿这事情只怕又是躲不过去了。但见众人行礼罢，皇帝便开始问着方才的事情。等问到申媛时，她略顿了顿，方道：“奴婢今日奉命去无逸馆给皇四子送祈福的画卷，那时曾碰到睿亲王妃和庄郡王妃在无逸馆探望四皇子。”
　　皇帝闻听此言，便看向我问道：“这一节，怎的刚才你不曾说起？”
　　我忙俯身道：“儿臣和三弟妹原是奉了母后的意思去无逸馆，加上母后所中的夹竹桃毒亦是在儿臣等返回之后才显现，故而儿臣也未曾将这一节放在心上，并非有所隐瞒。”
　　皇帝眼中闪过一丝怀疑，然而，还没等他将该问的问出口，就听得门外有人回禀道：“启禀皇上，无逸馆的嬷嬷说，皇四子方才有些胸闷不适，眼下请太医看了，说甚是不好！”
　　相比较于皇后，皇四子的身体只怕更牵动着皇帝的内心。他听了这话，霍然起身，厉声道：“除了素来值守在皇后这里的，其余太医都去无逸馆候着！若是皇四子有什么三长两短，朕一定要你们个个都脱不了干系！”

　　“母后这会子可觉得好些了？”我小心翼翼地问了皇后一句，但见皇后依旧闭着眼，懒得说话，便只好将手上的白参汤放在了一侧，轻声道，“那么儿臣就在一旁伺候，母后要什么，只管叫儿臣便是了。”
　　话说完，我便低声交代了皇后身边的格其几句，自己亦是蹑手蹑脚地离开了皇后的床榻边。不远处的云雯音看到我慢慢挪了出来，心知皇后大约也是无事，便招手叫我去外殿暂时歇歇。
　　“易臻臻又去了哪里？”我进了外殿，亦是不敢放大声音，只低声道，“这个节骨眼儿上，可别再出什么不是。”
　　云雯音迅速瞟了一眼周围，语不传六耳，低声道：“方才无逸馆来人，叫走她了。”
　　“啊？”我低声惊呼道，“许是查出来什么了么？”
　　就在刚才，因着皇四子突然胸闷发热，皇帝将太医和一干后宫妃嫔都带去了无逸馆看顾四皇子。而我们三个做儿媳妇的，却因为要伺候还未转醒的皇后，只得留在承乾宫里面。还没等我回过神儿来想着下一步做什么，无逸馆那边就传来了皇帝的旨意，所有雨花阁伺候的下人，都被一股脑儿地羁押在了承乾宫的后罩房。而我们三个亲王妃、郡王妃也被禁足在了承乾宫内，不得随意外出。事情一若至此，我反倒觉得有些无甚所谓了——天家的事情，不怕闹大了，若是闹大了，最后怎样也要有人出来收场。况且今日后宫皇后与皇子都闹出这样的病势，只怕睿亲王在外朝也得了信儿，是好是坏，他也是要拿主意的。既如此，我担心只怕也是无用。于是，我便放缓了心思，一心看顾尚在病中的皇后。索幸皇后中的夹竹桃毒分量甚小，现下人已经缓过来了，只是尚未彻底恢复。
　　然而我不忧心，总有人忧心。云雯音这阵子便有些惴惴不安的，每每有人过来传话，她便有些心惊。我见她亦是心神不宁，也怕皇后觉察出什么不对，便让她先略作歇息，顺道亦可看看外头的事情。眼下，随着易臻臻被带去无逸馆问话，我也有些不安了。云雯音亦是如此，却无计可施，只道：“我也不大清楚，只听方才有人传过来说，皇四子不好了。”
　　我听了这话，却有些喜忧参半的感觉——若是四皇子没了，那么海西也不会一天到晚地以出身高贵的幼子逼迫皇上立储，睿亲王上位的把握也会大不少；但同时，这件皇后和皇四子接连中毒的事情，宫里只怕也得给海西一个交代，到时候谁做替罪羊，都是难说的事情。
　　想到这里，我心下愈发有些心焦，然而面上只能佯作无事。正在我们两人都有些不知所措的时候，突然，外面传来了四下钟声。
　　没来由地，我突然想起了鸿嘉二十八年的钟声。年岁相似中，宫城中逝去的人，终是又多了一个。
　　光熙五年春，未及命名的皇四子在襁褓中逝去。皇后被这骇人的丧钟声惊醒，在床榻上连连呼唤着孩子的乳名，然而生命的消逝终究成了不可逆转的事实，皇帝在这件事之后，亦只能以厚葬皇四子来安慰皇后的丧子之痛和海西的无可奈何。
　　几乎在同时，和厚葬皇四子的旨意一同传来的，还有对我们三个皇子妃的申斥。旨意中说，因为我们三人侍奉不当，致使皇后误中夹竹桃毒，但念在我们三人侍奉还算勤谨的份上，只对我们禁足三月，罚俸一年，以示小惩大戒。我和云雯音听到这话，知道这不疼不痒的旨意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的，心下倒放心了不少。然而事情了解了，我们也便有了心思去琢磨这事情的前因后果。一俟传旨的内监一走，云雯音便拉住我的袖口低声道：“大皇嫂，你瞧着这事情，是谁做的呢？”
　　我瞧着四下的人各自忙着往内殿里面去看顾皇后，便也抽空低声回道：“谁得益便是谁做的罢，总是跑不过宫里这些人。”
　　“咱们还得在这儿待多久？”云雯音有些发急，“该不会是让我们在这里将功折罪吧？”
　　我思索了一刻，方道：“若是真的要我们将功折罪，倒也不是坏事。”
　　事已至此，如果皇帝还是要我们如常在皇后身边侍疾，那就说明，他其实已经默认了我们与下毒的事情无关。这个道理我明白，云雯音也不傻。果然，云雯音只皱着眉看了我一刻，便马上了然于心，只道：“也是，面子活做完了，里子还是要照旧的。”
　　我们两人耳语完，忙随着众人步入了寝殿内。

　　皇四子的夭折，似乎并没有在宫里掀起多大的波澜。虽然皇后因为骤然丧子悲伤不已，在病榻上缠绵了许久，但宫里宫外却并没有出现什么嘈嘈切切的风言风语。或许，宫城里的孩子不容易养活，早已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实；又或许，皇后在大病之后落下的“难以生育”的病根让外朝彻底放心——总之，皇四子的死比我预料得还要波澜不惊，我依旧在宫中日复一日地侍疾，直到这个春天的结束。
　　而在这个春天里，随着皇四子一同埋入地下的，还有我与睿亲王相敬如宾表象之下的夫妻之情。
　　虽说我在宫中侍疾，但是因着太后对我们的照拂，所有皇子妃均没有留宿宫禁。就在皇四子遽然离世的那个晚上，我如常回到了王府。草草洗漱后，便预备换了衣衫去睿亲王的书房——毕竟，宫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即便是他不来问我，我也要去知会他一二才是。
　　然而，还未等我跨出门槛，却听下人回报：“王爷过来了。”
　　我倒也不惊讶，只是忙忙地遣了素卿去外头带着不相关的人离开。不一刻，睿亲王便寒着一张脸进了来。我只如常行了礼，待门扇合上，外面的脚步声都消失后，方才道：“爷要问什么，只问了便是。今儿宫里委实不太平，妾身亦是觉得心惊不已。”
　　睿亲王半眯着双眼看向我，似是在打量什么，半晌，他方突然问道：“不是你做的？”
　　我被他问得有些突然，只不解道：“王爷说什么？”
　　睿亲王鼻子中轻轻哼出一声：“四皇弟所中的夹竹桃毒，说是在一幅画卷上。这画是今儿由阮淑妃着人在晌午送去的。当时，你也在场吧？”
　　我微微蹙眉，总觉得他这话中含着某些不清不楚的质问，只好道：“是，妾身当时的确在场。不啻如此，连三弟妹也在。王爷的意思是……阮淑妃送去的那幅画，被人动了手脚么？”
　　“是啊，”睿亲王沉声道，“母后怎么中的毒，谁都不知道，反正老二他们是逃不开疑影儿了。可四皇弟中毒的缘由，倒是一查一个准儿，若不是阮淑妃家世了得，这会子只怕也给送进内廷审问了。”
　　怎么？听他的意思，倒是宫里所有人都得了不是，但似是所有人都没有受到什么了不得的处罚。就算这么做是皇帝为了掩饰宫中不堪的事由，可四皇子中毒的事情证据确凿，怎的就一定要压在暗处，装聋作哑呢？
　　我想了想，只觉得想不通，便问道：“那……这件事，就这么算了？”
　　睿亲王听到我如此问，方才叹了口气道：“申媛死了——说到底，只有她碰了那幅画，既然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那便赐死最是利索。”
　　我一愣，这才明白了睿亲王一脸寒气的缘由——实际上，这件事情不管朝何处发展，落下个不予追究的结果，对他根本算不得坏事。况且皇四子一死，他问鼎大位的可能便大大加强，这对他简直是意外之喜，何来生气的可能。
　　所以，他这个样子，亦只能是因为那个现在变为奴籍，又被莫名赐死的申媛。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