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相忆

　　沈氏听我如此说，倒也不好不开口，便很是袅袅地上前，躬身回道：“奴婢没有什么打算，一切但凭王妃安排便是了。”
　　我这才抬眼细细打量了沈氏一番——之前跟着赵孺子来请安的时候，这姑娘并不是什么掐尖儿抢快的人，仿佛与我大婚时听到的那个声音甚是不同。然而这人是尖牙利嘴也好，还是温柔敦厚也罢，就凭赵孺子在我成婚当日便任由下人指手画脚的，这事情鲠在喉头，也总要找个事由发落了才是。
　　而眼下，沈氏就是最好的棋子。
　　想到这里，我嘴角轻扬，沉声问道：“沈姑娘模样果然可人，难怪让爷一眼就瞧上了。只是不知道沈姑娘名唤什么？”
　　沈氏复又俯身道：“奴婢名叫柔嘉。”
　　我转头接过素卿递过来的茶，轻轻呷了一口，方道：“仲山甫之德，柔嘉维则——看样子，你家里倒是有些门第的，怎的就落到了为奴为婢的份上。”
　　沈柔嘉听了这话，面上微微有些赧然之色，只垂头道：“奴婢家里坏了事，触犯天颜，这才没入宫中为奴。后来睿亲王大婚分府，奴婢便被拨了过来。”
　　我听了这话，倒觉得有些五味杂陈——所谓触犯天颜，谁知道是不是什么莫须有的罪名，若是如此，这姑娘也是当真可怜。但话说回来，既然不是赵孺子陪嫁来的奴婢，往后这沈柔嘉一俟得宠，只怕连赵孺子也没有什么立足之地了呢！
　　难怪，赵孺子要死死把她捏在手心里，想来也是存了这么一分不安吧。想到这里，我的嘴角勾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联想起自己幼年的境遇，便只作推心置腹道：“上一辈的事情，到底是上一辈人行事不妥当。如今你在府里伺候，能得王爷青眼，这便是你的造化，更是你的福分。只要你把王爷伺候好，那便是你最大的功劳了。赵孺子，你说是不是？”
　　赵孺子不防我问了她这一句，很是尴尬地轻轻咳了一下，忙陪笑道：“王妃说得极是，原是妾身之前思量不周，这才委屈了沈姑娘许久。如今怎么做，妾身一总听着王妃的安排便是——到底是王妃说得对，只要把王爷伺候好，那便是最好不过的了。”
　　我听着她半是认错半是嘲讽的口气，一瞬间亦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窍。垂眸片刻，我亦是抬头笑道：“既然如此，便让沈姑娘在东边的院子里单独安置下吧。这些日子爷亦是在书房歇息惯了，东边往来书房，少不得便宜许多呢。”
　　沈柔嘉对我的安排亦是存了十分的感激，忙俯身应承了下来。我看着她年轻雀跃的面庞，一时间有些恍惚，便推说自己身子不爽利，要她和赵孺子先散了。屋里伺候的下人们甫听了我刚才的吩咐，一面甚是客气地奉承着沈柔嘉，一面又忙忙地去收拾东院的屋子。我也是存了自在清净的打算，只让素卿交代下去这些，便自顾自地回转了屋中歇着。不一刻，素卿吩咐完了事情，便跟进来伺候我，一见我面色有些不好，她亦是先带着三分的忿忿开了口：“小姐何必抬举那个姓沈的女孩儿，奴婢瞧着，她也不是什么善类呢！”
　　我低着头，有些闷闷地拨弄着自己手腕上的一双玉镯：“怎的？难不成沈柔嘉刚另立了门户，就给你脸子瞧了？”
　　素卿摇摇头：“那倒不是，但奴婢瞧她面上的得意，都藏不住了呢！何苦来，说到底也是诗书大家的出身，也不知她这样子给谁看呢！”
　　“到底她年纪也不大，总是存了出头的心思，难为她了。”我淡淡地应了一声，略带了两分责备的意思，“这话，在这里说说也就罢了——王爷身边不能没有可心的人伺候，现在有她在身边，也不算坏事。”
　　“小姐，您总是惦记王爷，怎的不自己用用心思？”素卿有些急切，口气也有些不管不顾的，“您贤惠如此当然是好，但长久这么下来，只怕王爷来咱们这儿越来越少，到时候……”
　　我知道素卿是担心我的子嗣，然而睿亲王对我的态度早已冷若冰霜，如今强求这些，只怕已经是奢谈，于是我叹了口气，轻声道：“命里没有的，想多了也没甚么意思，你只看皇后便知道，便是生了皇子又如何？最后还不是不明不白地没了。罢了，你让小厨房做些酸酸甜甜的东西来，我嘴里苦得紧，倒要吃些甜的缓一缓。”
　　素卿亦是知道我的脾性，便也不再相劝，只忙忙地出去为我传话了。

　　是夜，东院沈氏的一曲《还魂》刺破了睿亲王府夜晚的静谧庄重。那玲珑婉约的声音，仿佛戏文中唤醒人生死的绝唱一般，带着魅惑人心的娇痴，不动声色地缚住了睿亲王府所有女人的心思。
　　寂寞空庭，自此终究不是睿亲王府嫡妃独有的寂寞了。
　　想到这里，我自嘲地笑了笑，转头轻声对素卿道：“去把我前岁收着的珊瑚百子的手串找出来，明儿给沈柔嘉送去吧。”
　　掌上珊瑚，终究也是要作上阳花，才有存在的意义吧。
　　沈柔嘉的骤然盛宠打破了睿亲王府中素来的平衡——之前，宇文佑鸿在后院里的走动，大抵称得上是“雨露均恩”，然而自从沈柔嘉一曲清歌，后院的女人便甚少再看见他的身影了。闲时这些孺子们来请安，亦是有人忍不住叹道：“之前总觉得爷是公事多，甚少与咱们亲近。如今才知道，咱们这儿竟也有一枝独秀的女人能有这样的福气。”
　　我横了那孺子一眼，不动声色道：“各位姐姐怎的忘了？当时申媛在时，王爷还不也是专房嫡室，怎的如今大家的记性都不济了，这事情也要拿出来当奇谈议论——到底，我是没有这样的福气的，姐姐们若是有，不妨放出手来，若是王爷满意，我是无所谓的。”
　　这话一说，在座的也只得闭口不提，默认了沈柔嘉的专宠。很快，就在光熙五年的夏天即将要过去的时候，东院的沈柔嘉承宠有孕，一时间成了整个王府里人人奉承的人物。
　　我是在宫里听到这个消息的，那时节，皇后的身子仍旧不大好——据太医说，皇后在幼子骤然离世之后，身心交瘁，落下了难以受孕的病根。自此，每每进宫请安，我除了要去太后那里循例叩拜，亦要不时在皇后宫中侍奉一二。这一日，我才离了承乾宫，刚刚进了永寿宫的第一道殿门，便听得里头隐隐有女子抽泣的声音。我只当是太后担心皇后的身子，便也不好贸然往里走，只再四等着里头的传召，方敢再进一步。本以为太后会让我在外头多等一阵子，熟料惠荣倒是很快出来，对我道：“睿亲王妃可来了，太后正急等着见您呢。”
　　我心下一惊，隐隐觉得事情多少有所不祥，便也不敢耽搁，忙跟着惠荣进了里头。愈往里走，便听得里面的哭闹声愈是明显。我认得那是昭阳长公主的声音，心下更是担心不已——谁都知道，太后一生育有三子一女，在成宗一朝，这位唯一的公主物以稀为贵，乃是成宗与太后的掌上明珠，就连如今的皇上都要让着这位公主三分。如今公主哭闹，太后亦是急召我入内，想来想去，都觉得不是什么好兆头。等下如何对答，倒要费一番思量。
　　我正想着，却突然见惠荣停下了脚步，转头对我道：“睿亲王妃，您稍后片刻，奴婢还要再去里头禀报一句。”
　　我一愣，知道大约是太后之前的吩咐，便点头道：“这是应当的，我等在这里便是。”
　　惠荣步履匆匆先进了内殿，昭阳长公主的声音反倒先传了出来，我听得公主恨恨道：“沈家是什么身份，竟然让一个婢子狐媚获宠！母后你当初应允了我，沈家全族秘诛满门，如今竟然冒出来这么个妖女在佑鸿的府上！这算什么！”
　　“好了，昭阳你哭也哭了，闹也闹了，总是要听母后说一句吧。”太后略显苍老且烦躁的声音传来，“当时你父皇的确下旨，秘诛沈氏全族。但是咱们大齐国法令亦是有度，未满十岁女子，皆要没入掖庭为奴。沈柔嘉当年不过是襁褓幼女，自然保住了一条性命。现如今的事情，谁都没料到，你这样吵闹，难不成是要把当年的祸事都抖露出来么？”
　　太后话到一半，突然戛然而止，我猜大概是惠荣已经到了太后的跟前儿。不一刻，昭阳公主的哭闹声也消失了，太后大约也是不欲让我见到昭阳公主的失态，先打发了公主。
　　如此一来，只怕事情更加难办了——终究，能放在明面儿上的事情，到底好收拾收尾，但凡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才是最惹人烦恼的。
　　正想着，只见惠荣已经折回来叫我进去，我忙垂首快步跟着她进了内殿。偌大的殿堂中，只有太后一人神色凝重地靠在贵妃榻上，但见我进来，她亦是挥手打发了惠荣。我以为太后立时便有甚么要紧的话吩咐，便只恭顺地听着。然而过了许久，却听不到太后的声音。我心中愈发有些焦躁，却依旧不敢轻举妄动，只怕招来甚么无妄之灾。
　　良久，方听得太后长出了一口气道：“哀家一晃神，没留心你站了这么久，坐罢。今儿内务府贡上来新出的龙井倒好，你不妨尝尝。”
　　我瞧见一侧的茶盅里面早已斟满了碧色的茶汤，便忙循着太后的吩咐品了一口，太后似是很在意我的意见，很快便问道：“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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