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相忆

　　我看着申媛不卑不亢的态度，倒也不觉得意外。略顿了顿，我便亦是温和笑道：“不承望在这里看见你，我们也算旧相识了，就不用讲这些虚礼了。我原是极少往这边走，正要找人问问无逸馆怎么去。”
　　申媛俯身又行了一次礼，方道：“奴婢正要去无逸馆，王妃若是不嫌弃，跟着奴婢走便是了。”
　　我点点头，示意她在前面带路。申媛便很是低眉顺眼地走在了离我半步之遥的前头，我还是对她有几分好奇，便忍不住问道：“你现在在宫里哪处当差？这段日子我亦是常常进宫，却没怎么见到你。”
　　申媛垂了垂头，我几乎都看不到她的表情，只听她道：“奴婢身上的罪衍太多，便只在雨花阁伺候香火。”
　　雨花阁是宫中存放经文和嫔妃们拜佛上香的地方，我听她如此说，倒也觉得她的差事也算得上中上之选，虽说雨花阁罕有人迹，油水不多，但事情倒还算清闲。如此一来，我倒对她的处境有了几分不解——既然是宫城下旨让申媛没入奴籍，为何还要给她独独选了这样的去处？难不成宫里也是明白申媛的罪名是莫须有的，因而留了几分怜惜？
　　我一面疑惑着这些事情，一面又不禁试探道：“既是常在雨花阁，怎的今日倒往无逸馆来了？皇四子还小，这边大约没什么供奉进香的份例吧？”
　　“原本是没有的，”申媛点头，轻声解释道，“但这几日皇四子身子不好，各宫嫔妃都送了祈福的经书来，说是保佑皇四子身体康健的。奴婢亦是因为这个，才跑得勤谨了些。”
　　嫔妃送的？我脑海中突然划过一个不祥的念头，然而眼下证据全无，我亦只好劝自己不要东想西想，便只道：“看来六宫嫔妃都甚是关心皇四子，耳听手抄，字字用心的经书，自然求来的福气要大一些。”
　　申媛亦是谨慎地附和了几句，便再也不多说了。不多时，我们便走到了无逸馆门前。只见无逸馆的院子里，乳母正抱着皇四子在晒太阳，小小的孩子扎着一双手，咿咿呀呀地笑着。我看了这场景，心下不觉一动，只觉得甚是温馨可人。可我身旁的申媛却比我还要激动两分，险些便忍不住自先跨进了无逸馆。然而她终究想起了自己身份所在，只硬生生地收回了自己将要跨进院子里面的一条腿，转身对我歉意道：“是奴婢僭越了，睿王妃请。”
　　我知道她是想起了自己早夭的儿子，便也不多追究，只点点头跨进了无逸馆的院子。乳母见我过来，亦抱着孩子给我行了礼。我方笑道：“瞧着四皇弟的身子倒是好过了前些日子，最近夜里他还发热么？”
　　乳母俯身答道：“回睿王妃的话，四皇子这些日子已经大安了。每日里按着钟点喂奶，进得也好。太医方才刚刚把了平安脉，说是一切都稳妥。最近天气好，奴婢也就遵着太医的嘱咐，多带小皇子出来走走。”
　　我点点头，复又絮絮地问了许久皇四子的日常起居，又再三再四地嘱咐了嬷嬷仔细照看，这才算罢了。然而眼下，去小厨房催点心的雯音还尚未过来，我便也不好立刻抽身离开，只转身看向申媛道：“今儿是送什么来的？你一总拿出来倒也罢了，等下母后问起来，我也就一并回了话去。”
　　申媛听我这样说，忙展开了手中的一幅长卷，只道：“昨儿淑妃娘娘来雨花阁，说开了库房瞧见有一副文曲星的画儿还算勉强入眼，特特地求了雨花阁的住持师太开光，今儿给皇四子送来，权当给皇四子添个福分。”
　　淑妃在宫里素有协理六宫的权力，加上又是“特特地”求了人开光送来，皇四子的嬷嬷自然是不敢怠慢，忙让宫里的大宫女接过来收好了，又再四谢了淑妃才罢。正说话间，只听得外面脚步声响起，雯音的声音也进了院子——
　　“啊哟哟，好生热闹呢，我可是来迟了！”
　　云雯音一行说，一行走近我们，我们彼此间见过礼数，雯音便转头对一旁伺候的婆子说：“看看四皇弟这会子有没有胃口吃些东西，若是有的话，倒是补点小食儿。我看今儿天倒还好，一准儿地开胃。”
　　似乎是为了映衬着雯音的话，四皇子亦是咯咯笑个不停。我们逗着这小小的孩子笑了一刻，又看着乳母喂他用了些雪梨爽，并着嘱咐了几句乳母小心看顾之类的话，这才准备转身返回承乾宫。下人们见状，忙俯身相送。就在这一片甚是齐整的“恭送睿亲王妃，恭送庄郡王妃”的声音中，雯音愣了一下，眼神飞快地扫到了一旁躬身行礼的申媛。但见我面上不发一言，她也迅速收回了目光，只挽着我亲近地道：“大皇嫂，咱们还是快些回去吧，免得母后着急。”
　　我点点头，与她一道回去，眼见她方才看见申媛的神色有些不对，我倒也想从她口中问出些东西来。于是一面往回走着，我一面也给下人们使了个眼色，要他们远远地跟在后面。雯音亦是心明眼亮，只靠近我轻声道：“大皇嫂不必在意那些过去的人，过去的便也过去了，只朝着前头看，也就罢了。”
　　我知道雯音意有所指，便也只叹息道：“话虽如此，只是有些事，总是要放在心上，到底——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若是哪天我也落到这样的地步，总得提前为自己打算着些才是。”
　　云雯音听我说这话，自先变了脸色：“大皇嫂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没得让人心惊。说起来，许家到底是有些根基的，不然太后与父皇亦不能亲自选了您做正位睿亲王嫡妃。”
　　“根基？”我轻声苦笑了一下，“三弟妹，论年纪你也是比我大些的，凡事自然比我看得明白。说到根基，许家纵然再有海西的亲缘，又怎比得了云家为先皇后母族的荣耀呢？所以说到底，好多是是非非，总是让人悬心。”
　　“这就是没法子的事儿了，”雯音说着，半是安慰地拍了拍我的手，有些无奈道，“大皇嫂大概也知道，头先几年，边境上的事情也乱。虽说咱们都是女子，大面上的事儿帮不上什么，但是嫁娶的事情，上头总有自己的意思。思来想去的，总也是为了朝局着想。大皇嫂只说自家根基不深，可云家也未见得真的就是长久的富贵得势——好也罢，坏也罢，只看父皇的意思了。”
　　“是呵，不是遣妾一身安社稷，就是可怜无定河边骨。”我亦是无奈，“不怕弟妹你笑话，我有时候想着，若是现在就有了孩子，只怕身边还好些。可是这一来二去地总没动静，也是让人心焦。”
　　一说到子嗣的事情，云雯音面上亦是不好，她比我成婚还早不少，可到如今亦是一无所出。想到这里，她亦是有些烦乱：“孩子有了是好，可若是只得了个女儿，反倒也是无用。大皇嫂还说笑话呢，我原是五十步也不好笑百步的事情，多少年了，太医也罢，府里的郎中也罢，流水似的进来帮我调理着身子，终究也不见什么起色。眼看年纪一大，这就更不容易了……倒是大皇嫂你正是怀胎的好时候，太医多给瞧瞧，总是早晚会有的，不必急在这一刻。”
　　我们两人正待说着，却瞧见已经走到了承乾宫寝宫的不远处。只见迎面几个盛装女子带着各自身边的宫女迤逦而来，心知大约是后宫嫔妃要过来给皇后问安。然而还没等她们走近，身后就有个内监气喘吁吁地跑了来，猛地跪在了我和雯音面前道：“两位主子可回来了，刚才皇后娘娘突然有些胸闷，太医过来看了也是唬了一跳，说是大大的不好呢！”
　　听了这内监的话，我和云雯音亦是心下一惊——怎么，我们离开不过半个时辰，难不成承乾宫里就出了事端？想到这里，我亦顾不上迎面过来的是谁，连忙与云雯音一起快步走进了承乾宫的寝宫内。
　　寝宫里太医亦是有些束手，我连忙凑到皇后床前，只见皇后大约是因为胸闷，一张脸涨得通红。我联想到几日前皇后的样子，只觉得眼前的情形似是来的有些不寻常，便连忙转头问太医：“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切脉也看不出好歹么？”
　　“回睿亲王妃的话，皇后娘娘前些日子也只是风寒入体而已，加上内心多思，这才有些严重。但这几日已经转好，按道理说不应如此，所以……”
　　“别说那些没用的话了！”云雯音听得甚是不耐烦，只道，“人都这样了，还有什么应当不应当，莫不是皇后用了甚么不当用的吃食，现在才成了这样！”
　　一句话点醒了我，皇后眼前这样子，与其说是风寒，倒不如说有像是点中毒的样子。然而宫闱深重，这话便是做如此想，也必然不能诉之于口，于是我亦是点头道：“庄郡王妃说的不错，你们切脉看看，是不是皇后吃了些东西，和药理相冲？刚才谁在这里伺候？还不过来和太医说个明白！”
　　众人眼见皇后不好，又兼着我和云雯音亦是急中带怒，自然不敢怠慢。但只见一众人纷纷跪下，齐齐口称：“奴婢们方才只在外头伺候，只有谦郡王妃在娘娘身边侍疾。”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