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相忆

　　“母后的精气神儿倒是比之前好了，”我看皇后喝罢了药，忙递过去一碟糖渍梅子，“太医院用药虽说是谨慎，但到底还是用了心思。”
　　皇后微微笑了笑，看向我们几个道：“倒是辛苦你们了，这些日子亦是宫里宫外的跑，没得劳掯你们这许多。”
　　皇二子与皇三子的嫡妃亦是与我站在一处，听了这话，忙俯身道：“侍奉亲慈原是应当应分的，儿媳等万不敢当这话。”
　　皇后依旧笑着，微微摇了摇头道：“罢了，你们总是拘着礼。静岚，扶本宫起来。”
　　我连忙上前道：“母后可是坐得腰乏了？不然儿臣让人再拿几个软枕来靠着？”
　　皇后依旧笑着摇摇头，眼中却流露出了明显的担忧：“本宫想去无逸馆看看，小皇子前阵子说是夜间发热，本宫心里也是放不下。”
　　“母后虽是挂心，可这会子您的身子亦是不大好。”我记得太医说过皇后这些日子的精气神依旧不大好，便忙劝道，“倒不如让嬷嬷们多看顾些，也免得您来回奔波。”
　　皇后摆摆手，似是并不理会我的劝说，只强撑着要起身。然而到底是虚透了的人，乍一起来便觉得不适，咬牙硬撑也没让身子直起来。我见状，连忙伸手扶住皇后，让她安然躺倒。正待要开口多劝两句的时候，侍奉在一侧的庄郡王妃云雯音先开了口道：“母后身子还是不大好，总是先保重才是，若是真的挂记着四皇弟，不如儿臣替母后去无逸馆走一趟，看看四皇弟如何？”
　　说这话的，是三皇子佑深的正妃云氏，因着皇二子佑温的生母和养母明里暗里总是和皇后不对付，皇后亦不大让佑温的正妃易氏在跟前伺候，凡事皆使唤惯了我与云氏。如今云氏开口说了这话，倒也合了皇后三分心意，但见皇后微闭着双目思索了一刻，方才道：“雯音这主意倒是不错，不过本宫这会子突然想起来，小皇子平日喜欢用些兑了牛乳的雪梨爽。不如……雯音你去小厨房看看，今儿有没有做这些东西，若是没有，让他们一总做了送去。静岚你先去无逸馆瞧瞧，问问太医和嬷嬷，看看小皇子最近可大好了。”
　　我听了这话，知道是皇后委实是担心孩子，就连单独对着二皇子佑温的王妃也不放在心上，只催着我和雯音赶快去看四皇子。我眼见如此，亦只得转身去唤惯常在寝宫外面候着的谦郡王妃易臻臻——这便是皇二子佑温的嫡妃，只是因为皇后不大待见她，便总叫她在寝殿外厅伺候。此时正是用人的时候，我便只得叫着嬷嬷道：“谦郡王妃呢？让她先进来照看母后一会子，我们去去就来。”
　　嬷嬷转身去了一刻，方回转道：“回睿亲王妃的话，谦郡王妃这会子不在外殿，许是外头有事，一时间先走开了。”
　　这话就连三尺孩童都瞒不过——说到底，这是在承乾宫，不是在谦郡王府，她易臻臻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就连侍疾都要找个由头躲开！然而终究我亦不是承乾宫的正经主子，皇后亦是十分挂心小皇子，并不大在意谦郡王妃的去留。我与云雯音两人亦是无法，只得再四嘱咐了宫人照顾好皇后，这才朝着无逸馆走去。
　　“说来，母后也是担忧过甚了些，”甫一出皇后的寝殿，庄郡王妃便悄悄儿靠近了我，低声道，“小儿夜间发热也是常有的事情，倒是兴头得连我们都叫进宫来伺候。”
　　皇三子宇文佑深与睿亲王同为先皇后云氏所出，两兄弟自小的感情就要好，加之皇三子本人为人淡泊，无意于帝位，饶是大婚也不过才得了个庄郡王的封号。故而他的王妃云雯音亦是与我要好些，私下里说话也少些顾忌。
　　我听得雯音这样说，忙向四周看了一眼，方嗔道：“弟妹总是不怕事的，得亏我知道云家的女儿为人爽朗，不然让屋里头那位听到了，还不知有什么好话传出去。”
　　云雯音原比我还大上几岁，听我这么说，却也不恼，只是吐了吐舌头笑道：“怨不得涵璃妹妹打宫里回去便没口子地赞大皇嫂，说你为人谨慎……罢了呢，若是屋里那位在跟前，我才不跟她多说一句，没得让她拿住把柄，再去吴昭仪和卞充容那里嚼舌头。”
　　我被她这么一说，倒起了两分好奇，方问道：“说起来，皇二子那位正妃易臻臻，是什么来头？弟妹别笑话我，我嫁进来晚，好多事情都不晓得呢。”
　　云雯音很是温和地笑了笑，半带着打趣道：“我只当大皇嫂是心里面藏是非，没想到您还真是万事不问——二皇兄当时大婚，娶的是江南易家的易年应第五子的女儿。要说门第呢，也算清贵，成宗的时候，易年应也曾位至翰林院掌院，易家最显赫的时候，仿佛是一嫡一庶两个女儿都入宫。庶女进了当时的太子宫为姬妾，嫡女反倒配给了先头的晟亲王做了王妃。①”
　　我听罢，不由得唏嘘道：“如此说来，易家也算是跟皇室有亲，这……”
　　云雯音见我后面突然住了口，大约亦是猜到了我心中所想，便只笑着安慰我道：“大皇嫂且不必担心，易家纵然是如此，也成不了什么气候。旁的且不说，皇嫂且想想，如今父皇的后宫里，可有易氏女为妃的？”
　　我细细想了一刻，方摇头道：“四妃九嫔中，的确未见到。”
　　“这就是了，”云雯音见我神色有所放松，方挽过我的手，低声道，“大皇嫂细想想，若是易氏女子尚在后宫，以她的资历，怎能不为列九嫔？说到底，还是易家没这个福气罢了！”
　　我微微蹙了眉，想了一刻便有些了然，不由地试探道：“你是说易家已经……”
　　“我也是听宫里老人儿说的，易家进太子宫做姬妾那个女孩儿，就没什么福气。虽说是进来没几年，就升了良娣。可那时节父皇的原配嫡妃刚刚过世，据说先皇和太后都属意她为继妃，结果还没等下旨，人先香消玉殒了。”云雯音想到这里，略有些讽刺地摇了摇头，继续道，“跟了晟亲王的呢，也是差不多的命数，说是配了嫡妃正位，结果晟亲王——也就是父皇的二弟，咱们的二皇叔——偏偏也是个身体不好的主儿，年纪轻轻的就撒手人寰了。这位嫡妃舍不得亲王，就跟着一起殉了②。所以大皇嫂你且想想，易家现在还能在宫里有什么势力倚仗。”
　　我听了云雯音这一番话，心里的担忧被打消了不少，面色也不由得舒畅了些，只点头道：“原来如此，我只道二弟是庶出，所以二弟妹看着有些畏手畏脚的。没成想易家还有这些事情，倒是听了也让人可怜。”
　　“再可怜，终是也有可恨的地方，皇嫂且瞧她有事没事就往昭仪宫里跑，打量咱们都是瞎子呢！”云雯音冷哼了一声，“到底是父皇一碗水端平，也不过封了二皇兄一个‘谦郡王’的王爵，若是给了他亲王的爵位，她易臻臻还不得横在宫里走呢！”
　　“嘘嘘，越说越上头了，”我连忙扯了扯云雯音的手，低声道，“我不过是好奇问了两句，倒惹得你说上这许多了。你可当心些，别给三皇弟做了祸。”
　　云雯音并不大把我的话放在心上，只笑道：“跟旁人说的少也就罢了，跟大皇嫂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到底，我们爷无意于大位，好歹还是要指望着大皇兄。既然如此，我将来少不得也要听大皇嫂的，如今我就当抢个先，先把殷勤献了，免得以后大皇嫂说我不会奉承。”
　　我在这些事情上一向有些嘴笨，便也只好笑笑，受了她的好意。再走了一刻，云雯音便转道去了承乾宫的小厨房，我便也疾步走向小皇子的无逸馆。虽说无逸馆本身就是承乾宫配殿的一部分，但赶过去也要许久——先头天命年间，皇后的居所本身是居于六宫中心的勰凤宫。后来成宗即位，改勰凤宫为琪忆宫，又将距离勤政殿最近的坤成宫改为皇后的居所。后来又因为当今太后为皇后时擅宠椒房，为成宗诞下了三子一女四个孩子，于是坤成宫周围又加建了无逸馆、敛心馆、谨身馆、芙蓉馆等一系列配殿供皇子皇女们居住。而这些加建的宫宇虽然名为配殿，但实际大小却一点都不输给宫城内一般的主宫，最晚建成的谨身馆和芙蓉馆甚至几乎挨着了六宫中心的勰凤宫。故而乍一到宫城里的人，不但很容易弄混勰凤宫和坤成宫的所在，而且亦会在这几个配殿中跑断了腿却找不到方向。
　　饶是我已经在宫里待了许久，亦是有些迷糊。正走着，只觉得眼跟前的景物有些不对，便回头问跟着我的素卿道：“哎，这边的路子是不是往无逸馆去的？怎么看着有些眼生。”
　　素卿亦是有些拿不准，但却比我多了两分把握：“奴婢瞧着不像，不若问问这边的人便是了。”
　　素卿说着，便见一个衣着打扮似是低等宫女的人顺着墙边走了来，但见她似也是往来习惯的，素卿便上前问道：“敢问这位姊姊，这边可是通往无逸馆的路么？”
　　那宫女听了这问话，便微微抬了头，正要说什么，却听素卿突然像是被惊住了似的向后退了一步。我心中不解，正要上前几步去一探究竟，却也被那女子的容貌唬了一跳。倒是那女子微微一怔，却似是早已料到了眼前的一切，甚是平静地俯身问安道：“奴婢申媛，见过睿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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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②：此处情节具体见《最相思》，时年暗指成宗时太子与二皇子的夺嫡之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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