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相忆

　　光熙五年春。
　　富贵如流水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转眼间，我亦是嫁入了睿王府一年有余。王爷对后院的女人大抵是没有多少兴趣，若说来我房里的时间尚不算多，那么去几个孺子那里的时间更是寥寥。大多数的夜晚，他都或是在书房盘桓，与一些门人商量要事，或是得了皇命，离开京城办差。
　　我虽然并不知道朝局发生了甚么，但是从我日常在书房看见他的疲惫神色中，亦能大概猜到，朝局政事的繁重，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想。于是，我亦不敢再暗自抱怨他冷落了后院诸人，只日日盯紧了王府的三餐，到时间了再亲身给他送了过去。
　　而我们两人的默契，就在这书房中的一饮一食中，渐渐有了些甜蜜的样子。偶尔，趁着下人们还在收拾碗碟的时候，他便会与我谈起时下被人看好的诗书字画，有时甚至还拿出下人们在皇城外头偶尔淘腾出来的小物件给我看。抑或是偶尔，做的吃食甚是合他的口味，他便顺势称道一阵，笑着与我谈起他幼时或是在宫外办差吃到的不同的小食。每每到此时，他那种笑笑晏晏的样子，总让我心里有种没来由的心安。
　　良人者，所仰望而终身者，亦应如是。
　　刚换了春衫不久，宫城里便传出了一件大喜事。未及双十的皇后诞下了当今皇上的第四子。此事一出，仿佛一石激起千层浪，惹得内宫外朝都议论纷纷。自然了，出自海西的皇后诞下嫡子，自然让历来与宇文皇室结亲的海西欣喜不已。而与之相对的，便是中原世家及三位皇子的惴惴不安——放眼当今朝堂，太子一位尚未有所归属，如果海西挟戍守北方之势，图谋册立幼子，也不能说没有半分可能。
　　如此，我便愈来愈少见到睿亲王的脸上露出轻松欢喜的样子。虽然他亦开始频繁地在我房中留宿，我却觉得朝中的事情只怕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再艰难几分。
　　又一日，我在房中已经换上了寝衣，正一面饮着下人送上来的牛乳，一面听素卿与我说着些无关痛痒的小事。素卿刚开了个头，就听门外被“笃笃笃”地叩了三下，继而有人道：“王爷来了。”
　　我心知已经不早了，便忙丢开了手里的东西，忙去门口迎他。他的精神也不甚好，进来只是很简单地吩咐道：“更衣吧，让他们备好沐浴的东西。你先歇着，等爷过来再安置。”
　　我仍是不放心，只道：“也罢，让伺候的人手脚都快着些，天也不早了。”
　　他胡乱地点了点头，便往后头的兰香室里面去了。我打理了一日的府中事务，也不甚精神，便只叫素卿守在一旁，拣了《搜神记》里头的东西念来给我听。然而我大约是太困了，便用多拿了几个枕头，只在床上合着眼，半倚着等睿亲王沐浴更衣。不多时，我便在朦胧中听到他似是已经进了屋子，还没等我彻底睁开眼迎上去，他便已经翻身上了床榻，有些急切地压了过来。我想着他的身体不济，只低声劝道：“爷，你今日的面色不大好，要不要歇歇？明日早些起来再做也使得。总是急在这一时，若是身子亏了，便不好了。”
　　他听了我的话，不禁长叹了一声道：“你说的也是，但是朝上最近亦是风言风语不断，我也放不下心来。”
　　我微微蹙眉，只得婉声劝道：“爷若是心烦，妾身陪着爷说说话便是。这么扯着精神折腾，总是看了让人心疼。”
　　睿亲王摇摇头：“若是说话儿就能解决，倒也罢了——昨儿太后叫我去宫里。话里话外亦是担心太子的位子会给了皇后新生的皇子。”
　　“怎么？太后有这样的担心么？”我更是不解，“说起来，太后出身海西贵族，妾身还以为太后会向着皇后和小皇子呢。”
　　“皇祖母的历练和眼界到底不一般，自然不是偏帮娘家人的小见识。”睿亲王听我这样问，便与我解释道，“她自来便是认准了‘国有长君，方能长久’的道理，就算是让她在皇子中选取太子，那也必定是我们年长的三人里面挑出来。”
　　我轻轻舒了一口气，安慰道：“这样说起来，倒是好事，爷还在烦恼什么呢？”
　　“子嗣不旺，放在哪里都是说不过去的。”睿亲王顿了一顿，方叹道，“亦不怕你听了会吃心——这么些年了，爷虽然对申媛专宠了些，但也不算冷落了其他人。可直到如今，府里头还是没有正经地添丁。放眼瞧瞧，连二弟和三弟的子嗣都比爷要兴旺些。眼见时间这样耽搁下去，谁知往后会不会生出什么变故来！”
　　我听他如此说，心中不禁有些不安，便甚是惭愧地道：“这事情也叫爷操心，到底是妾身的不是。爷若是有功夫，也可以到后院多走动走动，赵孺子她们也算不得年纪大，若说诞育子嗣，亦是使得。”
　　黑暗中，他大约看不清楚我面上的愧疚与不安。饶是听我这样说，他却只摇摇头道：“嫡子与庶子，终究是不一样的。”
　　我心中了然，亦是不由得暗暗叹了口气，任由他强打精神，将这□□好，生生磋磨成了两人的幽然长叹息。

　　入春之后，京中好些府上的女眷都染上了咳疾。我亦让府中都有所准备，防着女眷的身子出了岔子。然而郎中总说无碍——到底是时气所感，略有些提防便是了。
　　谁知，睿亲王府还没出事，宫中倒先有了事故。先是未及百日的小皇子染上了发热的毛病，皇后自然是看重不已，连带着衣不解带地日也照顾。如是过了些日子，小皇子的病刚见起色，皇后便病倒了。太医几次三番地看过，都说愈加不好，照常理说，这时候便是要六宫嫔妃轮流侍疾。然而许是后宫不和的事情让皇太后和皇上都有所耳闻，太后宫中直接下了一道懿旨，只要子媳之辈的命妇入宫侍疾，反倒是六宫粉黛落了个清闲。
　　如此一来，我便只得天天进出于宫城，照顾尚在病中的皇后。头一日进来，自然是我们几个子媳辈商量着怎样轮流上夜，怎样留宿在宫城里面才算方便。这话还没议论两句，便见太后宫里面的惠荣姑娘过了来，直说太后叫我过去。我自忖进宫时还未来得及给太后问安，恐怕这又是被叫去听训的事情，便不敢多耽搁，忙忙地跟着惠荣去了太后宫中。
　　永寿宫里，一向是安静得让人有些害怕。听睿亲王说，太后素来有个弱症，听不得太多的响动。所以一年四季里头，不啻伺候的奴才做事都小心翼翼，就连我们偶有进宫拜见的，都是一颗心提在嗓子眼儿。
　　“太后方才说有些乏了，不知道这会儿是不是睡下了。”惠荣见正殿上没人伺候，便悄悄儿跟我解释道，“王妃且略等等，最近太后身子不大爽利，总是有些嗜睡。”
　　我听得觉得有些不好，便顺势问道：“太后没什么大症候吧？虽说上了春秋的人，嗜睡也算不得什么，总是小心些才是。”
　　惠荣刚要说什么，便见里面一个嬷嬷出来道：“睿王妃来了吧？太后在后头花厅等着呢，荣姑娘带王妃过去吧。”

　　“你也别吃心，承乾宫里，原也没有哀家的人在，只不过这些日子皇后没精神打理六宫的事情，下人把事情回到了哀家这里，哀家这才知道你们的打算。”
　　永寿宫的花厅并不大，然而其中鲜花满簇，芬芳绕梁，却是的确当得起“花厅”的叫法。太后见我进来，亦没有那么多的客套，只遣退了身边的人，便于我一五一十地说道了起来。
　　我听了这话，忙口称不敢——说实话，便是承乾宫里面有太后的眼线，那又能怎样？难不成我还把这个舌头嚼给皇后听么！然而太后特特地嘱咐，必是别有深意，我应承完之后，只小心回道：“孙儿媳只想着怎么伺候母后更合适些，却忘了宫禁的规矩，太后勿怪。”
　　“若是为了伺候嫡母，留在宫里过夜，也不算破了规矩。”太后半眯了眯眼睛，摇摇头道，“哀家是担心佑鸿。”
　　我心中一动，知道太后所言只怕是前些日子睿亲王说的事，便亦只好垂了头，轻声道：“是，太后所言甚是。”
　　然而太后却没有立刻出声评论我的回答，只轻轻叹道：“你看这花厅里头，亦是姹紫嫣红开遍。一眼扫过去，可看得明白那一枝占尽了春色呢？”
　　我心知太后这是话里有话，便抬头佯作认真地扫了一圈，方道：“太后福泽均施，这里亦是百花齐放，平分春色。”
　　太后点点头，很是赞许道：“你明白其中的道理就好。当初许你做了睿亲王的嫡妃，便是这样的打算。如今哀家担心你的子嗣，也是一样的道理。说到底，人丁兴旺，才是大齐国福泽绵长的兆头。这些，你可要记在心里才是。”
　　我忙点头称是，太后也不欲为难我，只嘱咐我每日尽量早些回府，不需要在宫里多做盘桓。我心中暗暗叫苦——若是待得时间短了，让人捉住名头，说我不敬嫡母，亦是一重罪过；可太后的话又不得不遵，否则耽误了睿亲王的子嗣，我更是吃罪不起。
　　为天家妇，当真是难难难！
　　还没等我心里多埋怨两圈，太后却又突然问道：“你方才在承乾宫，可见着申媛了么？”
　　我一愣，方想起申媛入宫掖为奴的事情。然而太后这话问得突然，我亦不明白她所指为何，只诺诺道：“回太后的话，还没见着。”
　　太后的嘴角微微挑起，似笑非笑地轻声叹道：“好也罢，歹也罢，若是炀儿还在，她也不至如此。宫里头的女人啊，和这花草也差不了多少，娘家的势力再大，亦是跟东风一样，吹过去就没了。倒是打自己个儿肚皮里头出来的孩子，才算得上这花中最要紧的部分，能得人赞那么一两句。你说呢，嗯？”
　　我听着太后的语气似是教导，又似是感慨，便更觉得不知该说什么好——究竟是扯到了申媛的身上，我若是说得多了，来日还不定怎么被宫里的人嚼舌头去。正想着，却听太后复又道：“只可惜，花总是没有百日长红的时候，保不齐什么时候，就出了岔子。到底是要小心，才能驶得万年船。”
　　这话说得我更是有些心惊，正不知该说些什么的时候，恰听得外头有人来报说皇后的病势又见了不好。我这才与太后行礼告退，匆匆赶向承乾宫去。
　　花无百日红，她到底是甚么意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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