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相忆

　　直到那个刚满周岁的孩子离开人世，我才知道，他的名字是宇文安炀。
　　依着我的意思，这个孩子的丧仪总是要办的隆重些，就算申媛遭了贬黜，到底稚子无辜，何况这还是王爷曾经的嫡长子！然而还没等我梳理完丧仪的种种，便见管家婆子的脸上早已有些欲说还休的样子。我见状，便索性放下了手头的单子，问道：“怎么？崔嬷嬷可是觉得我做的有什么不妥么？”
　　崔婆子听我这么问，反倒有些尴尬，只陪笑道：“论理，到底是主子能容人，才肯这么办。不过，这事情，主子是不是也问问王爷的意思再做道理？虽说主子能容人，但王爷心里，只怕会……”
　　我见她说得吞吞吐吐，便知道这里面大抵有几分蹊跷在，然而她亦不好把话挑明，想必也有几分难言之隐。如此，我便笑道：“嬷嬷说的是，这是我疏忽了。你先按着一般的东西准备着，等我问准了爷的意思，再做道理。”
　　我眼见崔嬷嬷退下，自己的心里也愈发地沉重了起来——这几日，大约是这孩子的死让王爷始终不能释怀，他并没有留在我的房中过夜。一开始，我只体谅他对申媛的情意，便由着他一天天宿在了别处。然而昨夜，他却突然召了后院的的林孺子去书房伺候，这倒让我不安了起来。
　　难不成，他的心思真的到了别处？
　　正这么想着，我便也琢磨着要不要叫个下人去书房候着，等到他回来，我也好去与他攀谈一二——前几日只愁没借口，今日正好借着安炀丧仪的事情，去见见他。到底见面三分情，想来他总是会多想起我几分。
　　“主子，爷身边的小诚子过来传话，说晚膳摆在书房了，让您一起过去用。”
　　我乍听到素卿这话，心也不觉突突地跳了一下——到底，他心里还是有我的。我有些慌乱地理了理发髻，忙道：“好，我这就过去。”
　　“主子不用略换换妆容么？”素卿低低地提醒，“到底您和王爷也有几日未见了，总要让王爷看着开怀些才是。”
　　我顿了一下，方道：“不必了，过分雕琢反而耽误事，走罢。”

　　多日未见，他倒也并未有什么清减。我见到他气色如常，心里倒也放下了一半。但转念又想，既然他早已不沉溺在长子早夭的情绪中，为何又要多日不见我？这样左思右想之间，我便也不肯轻易开口，一餐饭吃得闷闷的。饭罢，下人们照例退了出去，而我也知道他叫我来许是有事商量，便只坐着没动。果然，一俟人走干净了，他便开口道：“炀儿的事情，有劳你了。”
　　我勉强笑笑，沉声道：“妾身分内之事，况且夫妻之间，原没什么有劳不有劳的。而且，炀儿的丧仪，妾身也想跟王爷讨个主意……”
　　“爷知道，”他点头，打断了我后面要说的话，“这事情原该是早早说与你，不过现在说也不算晚。炀儿的事情，简单办一办也就罢了，毕竟他还未满周岁，办得太过，宫里亦是有心结。况且……申媛的身份摆在那里，总不好办了忤逆长辈的事情。”
　　“忤逆长辈？”我听到最后，不由地重复了一句，“爷，您让我简单办，这倒也不难。可是炀儿终究是爷的长子，而且，申姐姐亦是伤心非常，府里暗地里多许她些厚待，也是情分中的事情。”
　　听了这话，王爷的脸色反而越来越阴沉，我只见他的情绪不对，便不敢再往下说。半晌，他长出了一口气，很是不耐烦地道：“你不懂的事情，不要乱猜！让你做什么便去做什么！”
　　自从大婚，我从未听过他这样的口气，如此一来，我也不禁垂了头，低声道：“是，是妾身唐突了。”
　　大约是我的婉顺让他的不耐烦有了宣泄的地方，他并没有再斥责我更多，只是一言不发地坐着。良久，我以为他要开口赶我走了，却听到他说：“也算不得是你唐突，是呵，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呢……”
　　我有些诧异地抬头看着他，只见面上薄怒已经被一种无奈和伤感所取代。我心知方才的话并算不得斥责，便壮着胆子开口道：“妾身虽是做事不够周全，但也希望爷能珍重自个儿的身子，千万别因为妾身的错，气坏了自己。”
　　他听了这话，亦转头看着我，那种无奈和伤感中透出了一丝悲悯：“知道了，爷不会糟践自己个儿。你做好该做的，也就是了。”
　　我顺着他的话点了点头，却也不知该多说些什么。良久，他叹了一口气道：“你也早些回去安置吧。今儿事情多，爷就歇在书房了。”
　　我听他如此说，亦是无法，只得简单地嘱咐了他注意身体，便离开了书房。眼见书房外，空荡荡的小院里没有任何人——他一早便让下人都在院外候着，这院子里除了我和自己的影子，再也看不到任何多余的东西。
　　终于，在这背人处，我也可以长长地叹一口气。满庭月光散落，将我站在书房门口的身影拉得格外长，仿佛我和睿亲王这带着隔阂的日子，总也望不到头一般。

　　我并非猜不到睿亲王对我态度转变的原因。其实自从嫁给他的那一刻起，我就猜到，或许我的到来本就是鸠占鹊巢，又或许申媛的被废仅仅是宫里为了平衡各方势力的一招新棋罢了。
　　可我没有猜到的是，睿亲王对申媛的情分如此之深。更没有料到，他与我的两情缱绻，或许只是为了配合宫中赐婚的一出戏罢了。
　　然而，我终究是不愿意承认这个最糟糕的可能。所以在给安炀操办丧仪的日子里，我亦借着尚留在许家的嬷嬷身体不好的借口，遣了素卿回去探望。但愿她能从叔叔的口中探知到一星半点的真相。
　　安炀头七的清晨，就在我看着下人将扎好的纸梯子悄悄儿送到申媛所在的小跨院的时候，素卿终于从许家回转。我看到她从抄手游廊走过来，心里竟带了一丝慌乱。眼见下人都在，我亦不好问些机密的话，便只道：“回来了？嬷嬷身体还好么？”
　　素卿亦沉得住气，回道：“回主子，嬷嬷精神尚好，看了主子送去的赏赐，心里高兴的不行，只说等身子好些了，就来给主子磕头。”
　　我点点头，转头对一旁管事的崔嬷嬷道：“火盆一总带了过去罢，省得慌脚鸡似的来回跑。昨儿听郎中说，申姐姐的气色还是不大好，你们留神些，若是她还是体力不济，让郎中开些安神进补的药。”
　　崔嬷嬷应了一声，复又问道：“方才听丫头们说，主子还没用早膳。这事情奴婢一准儿给安排妥当，主子先用些早饭，免得累掯了身子。”
　　自打我从王爷哪儿问准了安炀的丧仪如何操办后，崔嬷嬷对我倒是愈加和气了起来，日常每每回话，也时常为我着想。眼下她这话亦是正中我的下怀，我便也顺着笑道：“也好，那嬷嬷就先盯着些吧。若是人手不够，先让我房里的人去帮忙，也是使得。”
　　说罢，我亦转身去了偏厅。趁着丫鬟们传饭的当口，我轻声问素卿道：“那事，家里怎么说？”
　　素卿正为我布碗箸，便顺势俯下身子，在我耳边道：“老爷只说，莫须有三个字，岂独岳鹏飞①乎。”
　　这句话仿佛一柄大锤砸在我的胸口上，我登时觉得胸中发闷，连一句囫囵话都说不出来。
　　原来，我的猜测并没有错——鸠占鹊巢的是我，与人做戏的是他，这场姻缘大约从一开始，便是错的。
　　素卿见我脸色大变，忙侧身略挡住了我，以免来回走动的丫鬟看到我的表情。同时，她亦低声对我说道：“老爷还有一句嘱咐——既然是人言生女作门楣，事情走到这一步，有些东西，小姐还是得放手时须放手。”
　　“是啊，男不封侯女作妃，原也是身不由己。”我轻轻地自嘲了一声，叹道，“爹自然是看透了这里头的门道，他说的，一点都没错。”
　　我强迫自己接受这个命定的事实，也尽力让自己的面色不要太难看。不一刻，早膳摆了上来，素卿知道我此时并没什么胃口，便择了一碗驼酪粥放在我面前。我勉强咽了两口，还没来得及挥手叫撤下，便听得外头有人匆匆地跑进了院子。不多时，便有小丫鬟进来回道：“禀王妃，宫里来了旨意，要您去接旨呢。”
　　我一怔，忙问道：“说了是什么事吗？”
　　问完我便觉得自己的话甚是糊涂，宫里的旨意，怎么会先溜出消息来！说罢，我也不等这丫头的回答，自先匆匆地出了门。传旨的太监自然是在前院，我亦是等不得后面有没有人跟着，只加快脚步往外头赶。孰料走到二门的时候，不防与个人撞了个满怀。还没等我甚是急躁地喝退那人，却听得眼前的人道：“做什么匆匆忙忙的，也不怕自己跌了。”
　　好熟悉的声音，我一抬头，才发现方才是撞到了王爷的身上。然而他也不等我请安告罪什么的，便道：“你来得正好，我们一同去前院。”
　　我喏喏地应了一声，他复又上下打量我一番，方道：“把你头上银簪子去了，省得让宫里的人看着碍眼。”
　　说罢，他便转了身朝前院走，我一面拔掉了银簪子，一面紧紧地跟着他的步子，仿佛是一个跟不上，就要闹出什么大乱子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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