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相忆

　　我一怔，不由地有些惭愧：“爷都听说了么？”
　　睿亲王伸手攀住了我的手，但却没转过脸，只道：“你头一次进承乾宫，爷没法不上心。虽然你叔叔也嘱咐过你这些，只怕听到的和看到的终究不同。今儿的事儿，爷听探子说了，不过这事情你是怎么琢磨的，也说来听听才是。”
　　我轻轻地回握着他的手，似是找到了些许倚靠。终于，我还是把今日在承乾宫所见，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末了，我却忍不住加了一句：“爷，妾身瞧那充容卞氏张狂的很，怎的皇后还能置之不理？长此以往，后宫岂不会……”
　　睿亲王轻轻出了一口气，方问道：“你瞧着她的岁数，能有多大？”
　　我虽觉得这问题有些不伦不类，但依旧道：“妾身只觉得卞氏容颜姝丽，冠绝后宫，看上去倒也算甚是年轻，若论岁数……难不成与当今皇后不相上下？”
　　“糊涂，她若是与母后年纪相仿，怎能年纪轻轻位列九嫔而不为外朝所知呢！”王爷摇摇头，方叹道，“她是皇子生母，三弟佑温就是她所出。”
　　“什么？”我一愣，只觉得这事情甚是奇怪，“若说皇子生母，怎的外朝会一丝消息也不知？况且妾身记得，三皇子是出自吴昭仪膝下，难道说……”
　　“吴氏是养母，”睿亲王的声音似是有些低沉，“据说当年卞氏女子参选东宫，因容貌妖娆，出身贵重，被太后所忌惮。所以直到几年后，才有卞氏的女子被父皇看重，纳入东宫为妃。不过因为太后当年的心结，卞氏即便是当年生下了皇子，也被父皇归在了吴昭仪膝下。现如今父皇已然君临天下，太后亦无意于父皇后宫的归属，卞充容这才被册为了九嫔之一的充容。”
　　“所以……”我顺着睿亲王的话猜度着，“卞充容便想着自己可以母凭子贵，继立为后？可她终究资历尚浅，且不说阮淑妃和吴昭仪都是当年鸿嘉年间入东宫的头一拨女子，就连三皇子现在都已经认吴昭仪为母，这事情岂不是她自己痴人说梦？”
　　“但凡后宫女子，总是有些想头。况且她在意的，原是自己或吴昭仪能够等到继后之尊，这样佑温便也可以子凭母贵，成为嫡子。”睿亲王说到这里，眼中的精光一闪，“之后会发生什么，你也能猜得到吧。”
　　我了然，终究他宇文佑鸿今日也只是“睿亲王”，而不是名正言顺的东宫太子。如今身为嫡后的生母已逝，若是吴昭仪或是卞充容正为中宫，只怕睿亲王的处境会更加难过。然而想到这里，我的心中却突然浮起一丝疑问：“可是，我今儿瞧着，吴昭仪和卞充容，似乎是不大合得来的。”
　　“你到底还是不晓得宫里头的深浅，”睿亲王叹道，“这两人可是实打实的心和面不和。说穿了，不过是为了将来出了什么岔子，不至于被当做同谋牵连。再往深处想，你细细琢磨看看——今儿究竟是谁解了卞充容和阮淑妃的针锋相对？吴氏和卞氏都不是省油的灯，哪里会真的为了佑温闹崩了呢！”
　　我额头上沁出了丝丝冷汗，再不料宫中竟有这么深的争斗在。然而细细想来，也亏得我今日没有多说些什么，不然被旁人听了去，岂不是会酿成大祸！正待我思索中，睿亲王反倒先开了口，安慰道：“爷知道你头一次进宫，原该提前说给你的，只不过昨晚到现在，爷也是不得闲。今后既然知道了，在宫里还是多听少说，没得卷进那是非里头去。”
　　“是，”我一壁回答，心下却早已无法平静，“今儿的事，到底是妾身见识短了。”
　　“爷知道你亦是尽力了，”睿亲王的口气愈加温和，只做全不在意，“只是到底你年纪还小，凡事思量不周，亦有可能，往后慢慢儿学着便是。好了，扶爷起来吧，说了这么一大会，你也乏了吧？”
　　他这么一说，倒提醒了我的疲惫。我对上他关切的眼神，亦是点了点头。他笑了笑道：“让丫头们进来伺候吧，你也去卸妆匀面，我们早些安置。”

　　如是几日下来，我也渐渐习惯了睿王府的生活。正如睿亲王所言，宫中事务繁杂，我也委实还没有那样的智慧更没有资格去掺和宫中的是非，便只安下心来打理王府内宅上下的事情。而睿亲王亦是早出晚归，忙着宫里派出来的差事。每日里，如果他回来得早些，便在我这里用了晚膳，再一同歇下；若是回来得晚些，便自己歇在了书房，也不叫那些良娣孺子去书房相伴。日子就这样安安稳稳地过了下去，直到三个月后的一个晚上，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我们惊醒。
　　那日里，原还没有出正月，府上的人都因为过年添了许多喜庆。我们两人亦是从宫里用了晚膳回来，很是疲惫，夜间不过倚着说了些话儿，便早早安置了。
　　大约也是因为我们太累了，直到素卿站在了碧纱橱外头的二进帘子边上说话，我才朦胧醒来，迷迷糊糊地问道：“出了什么事情？这么大惊小怪的！”
　　素卿听到了我的声音，忙回道：“回主子的话，刚才赵孺子遣了人说……小少爷怕是不好了。”
　　“小少爷？”我推了推额头，还是不解，“什么小少爷？”
　　此时王爷也已经被吵醒，然而他却比我警醒得多，一咕噜坐起来道：“是不是炀儿不好了？”
　　素卿迟疑了一下，方道：“是，郎中都赶过去了，只说不大好。”
　　王爷听了这话，更是急切：“更衣，快，爷要过去！”
　　我被他的慌乱吓了一跳，自己亦忙忙地起身叫了人过来梳头换装。不一刻，我便随着他出了屋子。院子里的冷风一吹，让我不禁打了个寒颤，脑子也随之清醒了过来。
　　所谓“小少爷”，大概就是申媛所出的儿子吧，不然怎的素卿会语焉不详地说什么“小少爷”。而说来可笑，大约是这三个月的日子过得太顺风顺水，我竟然忘了要素卿去留意申媛被废黜的事情。
　　眼下，别说这个所谓的“小少爷”还是王爷的骨血，就算是留在府中的申媛出了什么好歹，我也难免不落下一个“理家不力”的罪过。等下要怎么样挑出这么个处境，当真是难上加难。
　　正想着这些事情，我已经随着王爷走到了王府的一处甚是偏僻的小院。虽然从外头看起来，这个院子有些荒凉破败的感觉，但走进里面，却发现这院子中的所有物件都是一应俱全，甚至还透着几分殷实的样子。还没等我细细琢磨出什么，就听到屋子里女子断断续续的哭声传了出来，王爷大约是着急，足下亦是走得快得很，一个不防便和跑出来的小丫鬟撞了个满怀。那丫鬟一见是王爷和我，自先吓得战战兢兢地跪下请安。我见状连忙喝道：“别说那些有的没的，屋里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那丫鬟一面抽泣，一面道：“回……回主子的话……小少爷他……他去了。”
　　睿亲王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他亦顾不上我在后面，只像风一样地卷进了前头的屋子。我略微愣了一下，亦赶着进了屋子。
　　然而在屋子里，睿亲王正紧紧地抱着低声抽泣的申媛。他们身边的床上，那孩子已经没有生气的躯壳正孤零零地被撇在一边。屋子里的下人和郎中跪了一地，有的亦在哀哀地随着申媛无声地流泪。
　　母爱者子抱，若非如此，他也不会一进门就先顾着申媛。
　　我咬了咬嘴唇，终是慢慢地踱到了孩子的跟前，那孩子大约刚去了不久，身上甚至还有着生命的温度。我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脸颊，尽量压制着心中泛起的酸涩和伤感，沉声道：“申姐姐节哀吧……孩子已经去了，你还是要珍重自身。不然，这孩子也去得不安生。”
　　睿亲王和申媛似是刚刚发现我进来，申媛看着我脸上的神情不似做伪，便只顾着从睿亲王的怀中挣脱出来，意欲俯身给我行礼。我却不能让睿亲王抓住这个把柄，连忙上前一步扶住了她道：“这个时候就不要闹虚文了，况且我这一声‘姐姐’，您也是当得起的。”
　　申媛听了这话，再看看躺在床上的孩子，不由地悲从中来，伤心地一下子晕了过去。我和睿亲王动作都不慢，两人几乎是同时伸手扶住了她。他的手碰到我的手的那一刻，有一丝愧疚的神情从他脸上浮起，然而情势所在，他只是微微点了点头道：“有劳你了……外面的事情，还是要你张罗。”
　　我看到他的愧疚，心方才放下了两分，只点头道：“妾身明白，等下就去外头安排。王爷自己也保重，等上朝的时候，妾身再叫人来帮王爷收拾。”
　　说罢，我便将申媛整个推在了王爷的怀中，自己逃也似的离开了那个屋子。
　　原来，我还是那么在乎王爷对我的心意。
　　原来，当我知道他的眼底心间还有别人时，是那么地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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