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相忆

　　我听这话问得不好，一时间有些发怔。倒是赵孺子似是有所预料似的，上前半步回道：“申姐姐今儿一早便遣人来回话说，小少爷身子不大舒服，先头已经让郎中去看了，这会子还是有些不大好。只怕给爷和王妃添了不是，便没敢上前面来叩头，如今爷既然叫，妾身这就让人去传。”
　　“罢了吧，先传饭吧，以后有的是相见的日子。”王爷还没等赵孺子说完，便开口拦了下来，“都在府里，没得折腾人。”
　　我听了这话，本想开口贤惠两句，然而想到昨夜他口口声声唤的“媛儿”，便总觉得如鲠在喉，就连面子上的活儿都不情愿做，只默默地随着他坐到了偏厅中用饭的地方。
　　“主子，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我不防突然听到这一句，略抬眼，只看到素卿在眼前捧着一碗粥轻声提醒我。我知道自己失神了，忙掩饰道：“没什么。”
　　“王妃是不是觉得饭菜不合口？”一旁的赵孺子面露关心之色，凑上来问道，“妾身去小厨房给您另外做几道小菜？”
　　我对上王爷稍显冷漠的眼神，在他开口之前忙截住了话头道：“这就很好，不必忙了。今日起得有些早，是我自己没缓过来。”
　　王爷听我如此说，便只淡淡地嘱咐了两句便也罢了。我迅速地扫了赵孺子一眼，眼神亦甚是凌厉——今日不过是我们头次相见，我还没有傻到让王爷借着她的口觉出我有多么不适应睿王府的生活。
　　就算是不适应，亦是要我亲自来操刀整肃，哪里轮得到一个侍妾说三道四！赵孺子大约亦是感受到了我的不满，只默默地退到了一侧，帮着素卿给我布菜。
　　早膳用罢，我便随着王爷进宫。之前听下人讲，惯常来说，他总是要骑马的。然而今日他却与我一道坐了马车，我心里有些忐忑，不知该如何与他单独相处，便只得坐在车里，一言不发。
　　“昨儿，是不是没睡好？”
　　不多时，大约是王爷也觉得这样的静默有些无趣，自先开了口。我抬头，对上他有些关切的眼神，心中突然一松，微微笑道：“还好，只是乍进了王府，有些择床罢了。”
　　睿亲王似是很宽和地笑了笑，方道：“爷刚分府出来的时候，也是一样。突然有了自己的府邸，虽说是宽敞，却总是觉得少了些什么。”
　　我顺着他的意思笑了笑，只道：“这么说来，妾身倒比爷幸运些。”
　　睿亲王似是被我的话勾起了兴趣，便也笑道：“这话怎么说？”
　　“爷当时纵然是择床，也只好忍着不说罢了。”我静静地看着他，“妾身如今不适，倒是有爷在身边开解一二，自然是幸运些了。”
　　“呵，这倒也是真的。”睿亲王听罢，眉眼中也带了些淡淡的笑意，“之前听说你在佛堂中待过许久，爷只当你是性子安静的，没想到也是这样爱说笑。”
　　我听他这么说，心里那种俏皮劲儿倒被挑了起来，于是便有意歪了歪头，飞眼瞟着他道：“要是妾身跟泥塑的菩萨一样在府里，那是不是爷还得让下人每天给妾身点两炷香供着呢？”
　　睿亲王被我的话逗得破了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菩萨若听了你这话，便是那泥塑的也得给气活了。”
　　看他笑得畅快，我亦是放松了不少，正待开口再说些什么，却觉得马车猛地一停，我没有防备，只觉得身子不受控地被猛地往前甩。眼见要撞上了车框，一只手突然拉住了我，下一刻我才发觉，我已经被睿亲王揽在了怀中。
　　车刚一停稳，便听到外面奴才的叩首告罪声不绝于耳：“王爷恕罪，方才前头忽刺吧窜出只狗，这才惊了马车，王爷恕罪，王妃恕罪！”
　　我看不到他的脸，只听得头顶声音响起：“回府再说，赶紧赶路，宫里还等着呢。”
　　如是，马车复缓缓地行进。他微微松开我问道：“怎样？没伤着吧？”
　　我从他怀中慢慢抬起头，脸上微微有些发烫，只道：“还好，爷出手拉得快，我没撞上去。”
　　他低头细细打量了我一刻：“这不好，簪子有些歪了。”
　　说罢，他便伸手帮我正头上的钗环发髻。我的额头堪堪抵在他的鼻梁附近，我能清楚地听到他的呼吸声，如此亲近的动作让我愈发害羞起来。待到他为我整理完，看到我的脸色，不由地笑道：“怎的就羞成这样？”
　　我见他一脸的坏笑，更加有些不好意思，便一扭头道：“谁害羞了！”
　　谁知睿亲王笑得更加开怀，只擎这我的下巴道：“你自己瞧瞧，足得像整张脸都涂了胭脂，还说自己不害羞！”
　　我见他高兴，自是不愿意扫他的兴致。然而我自己亦是一时语塞，便只好微微垂着头，由着他笑了半晌。末了，他有些神秘地凑近我道：“岚儿，你的名字是静岚吧？”
　　我有些慌乱地点点头道：“是，昨晚告诉爷了。”
　　“岚儿，爷说句悄悄话儿给你听，”他说着，一面靠近了我的耳畔，低声道，“你这模样，当真好看。”
　　帘外辘轳声犹在，我却被他这样毫不掩饰的情话唬得耳热心跳，眉梢眼角里的春色浮起，似是连笑容也是染了两分带着娇羞的惊惶。正不知该说什么的时候，他便转脸吻了过来。我的大脑中一片空白，亦只能顺势攀住了他的前襟，回应着他的动作。
　　敛眉含笑惊，终是低鬓蝉钗落。

　　宫中的礼节一应如旧，只不过今日离上朝还有些时间，太后、皇帝、与皇后便都聚在了太后的永寿宫，我们也乐得只跑这一处便罢了。
　　“静岚到底是出身诗书礼乐之家，看着便很是沉稳。”皇帝满意地点头道，“虽说年虽不大，但和佑鸿站在一处，倒也觉得十分般配。”
　　“咱们千挑万选出来的人，自然是好的。”太后亦附和地笑道，“但愿这孩子的宜男之福也能绵延不绝，皇帝便也放心了。”
　　皇帝眼中精光一闪，只笑道：“朕放心，母后自然更放心。如今他们这一辈也大了，多些孩子么，母后便可享着四世同堂的趣儿了。”
　　我听着上首的太后与皇帝一言一语地讨论着子嗣的事情，倒也不好贸然插嘴，便只和睿亲王一样，静候在下首听着。不多时，倒是皇后笑道：“臣妾瞧着睿亲王还穿着朝服呢，莫不是今儿还得去朝上？”
　　皇上倒被这一声提醒了，笑道：“要不是你说这一句，险些就耽误了时候，倒也罢了，你们娘儿几个先说笑吧。佑鸿，虽说你是新婚之喜，但是朝政不可废，走吧，与朕一道上朝。”
　　睿亲王听了这话，便躬身应了。我亦是闪到一侧，俯身行礼送皇帝和他离开。而他在迈开步子的那一瞬，突然有意用手轻轻地勾了勾我的手指，宽大的袍袖挡住了他私密的动作。我一愣，刚刚要抬头看他，却只看到他的一个侧脸，微扬的嘴角弯出了一个不易让人察觉的弧度。
　　我有些痴痴地看着他离去，自忖与王爷虽不是“初会许平生”，但他私底下的轻爱轻怜，已是让我的一颗心都莫名地陷了进去。
　　“怎么？果真是新婚燕尔，如胶似漆么？”突然，皇后的轻笑在我背后响起，“看来母后与皇上真是赐对了人，瞧着静岚的样子，真是把睿王放在心上呢。”
　　我听得这话，面上不由得有些窘迫，正待要转身告罪。却听太后道：“可见你们同时新婚的，到都彼此体谅——也罢，琴瑟和鸣原是好事情，没什么值得告罪的。不过，舒兰呢，你也要改口了，就算是年纪上差了些个，也没得‘睿王’‘睿王’地叫，直接叫他的名字也就是了。”
　　“是，”皇后恭顺地点了点头，我适才想起，她亦是成婚不久的新妇，只见她复又对我转脸道，“本宫一时说差了，倒让新进门的媳妇笑话。”
　　我连忙低头称不敢，太后亦是不在意，几番之后，只听得太后对皇后道：“罢了吧，我也乏了，你带她回承乾宫吧。后宫妃嫔不一会儿要给你请安，就甭让她们再过来了。今儿也不是什么整日子，我也懒怠见一群人来来去去地走，就在你那里见完了便是。”
　　皇后听了这话，忙起身行礼带我出了来。一路上，我们两人亦是各自乘了软轿，并无甚么可说。但等到轿子落到了承乾宫门口，便听得里头有些细细碎碎的声音传了出来——
　　“哎，你说今儿怎么这么长时间呢？”
　　“你是个聋子么，没听方才这里头的姑姑说，皇后去了永寿宫么。今儿还是睿亲王两口子进宫的日子，指不定永寿宫留人留多久呢！”
　　“眼瞅前头都上朝了，也不知道永寿宫还得多久才能……”
　　“皇后娘娘回宫——”
　　内监响亮的一嗓子打断了永寿宫原本嘁嘁喳喳的低声议论，等在三门外头的宫女忙忙地俯身下拜。我亦是忙着出了软轿，几步上前道：“母后，儿臣扶您进去。”
　　皇后转脸看向我，粲然一笑道：“好罢，倒是有劳你了。”
　　这一转瞬，我看清了皇后的面庞——怪道太后说皇后与王爷的年纪相差不多，慢说王爷了，只怕她比我还要小上一两岁。我与她虽然情分上是婆媳，但恐怕年龄里只算得姊妹。
　　这么想着，我便不再介怀皇后那一句客气话。我晓得，她那样说亦并不是不知礼数辈分所在，而是年纪所在，有时身不由己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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