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相忆

　　我眼看一众红色的袍角从自己的眼前飘闪而过，不由地轻轻叹了口气。那忽闪而至却又飘忽而去的衣袂，仿佛一簇簇带着野心与不安的火焰跃进了帝后的寝宫之中。想到这里，似乎是许久之前听到的一些风言风语突然在我脑海中闪过——民间传言，“光熙”一号，似是有用尽之意，故皇后云氏入主中宫未及册封而崩逝，帝娶新后入宫，盖为冲喜之用耳。
　　冲喜？不不不，这样的时候，我怎能想到这样不吉利的念头！我忙用力闭了闭眼睛，意图甩开这些莫名而出的想法。幸而还没容我多想，教引嬷嬷便忙忙地指挥着我们排好了各自站立的位置，只等吉时一到，便行礼迎接新后。
　　不多时，天色便真正地暗了下来，我们这些人的影子也被彻底地吞没进了黑夜里。往来的小内监步履匆匆，在宫墙边上一盏接一盏地点起了明晃晃的宫灯，这日里，月光虽不甚明亮，但从大宴群臣及内外亲眷的奉贤殿直到这寝宫门口，灯火却甚是耀眼。就连我们这些一如泥塑摆设般立在宫门外两侧的人，亦被无端染上了一层辉煌之色。
　　花好月圆，终归是到了团圆相见的日子。
　　仿佛也没过多久，便听得不远处有内监击掌的声音传了来，我晓得那是御驾正在往这边走，便不由得有些紧张。大约也就是两三盏茶的时间，只听得内监击掌的声音愈来愈清楚，未几，便有一个一身红衣的太监缓缓走了来。我瞧着这人是皇帝身边的太监总管，便立时随着他最后一声掌声的结束喊了一声“跪迎御驾”。如此，等在寝宫门口的我们便甚是整齐地跪伏在地上，而随着我们的跪迎，等在二门内的女官亦是随后跪下，随后便是从内院中传来的一阵难以察觉的衣袂袍角的摩擦声——这便是等在内寝殿外的四妃九嫔的跪伏之声了。
　　我在地上跪伏了好一会儿，直到膝盖都觉得有些酸疼，才看到有内监抬着的两副銮驾缓缓走近。不一刻，便看到皇帝与皇后先后下了软轿，我便打起精神，朗声道：“臣女许氏，率六部九卿及宗亲内未嫁之女，恭迎皇后入宫。”
　　其余人听我说完这句，又随着我念了一遍“皇后千秋万福”，便继续伏在地上，作恭敬状。此时，皇帝倒该领着皇后进门才是，孰料这两人却站在了门口一动不动。我正好奇他两人在做什么，却听得头上一个男声响起：“这牌匾上的字，你认得么？”
　　立刻，便有一个略带羞涩的女声响起：“臣妾认得。这是‘承乾宫’。”
　　“哦？那朕来问你，承乾二字，作何解释？”
　　“承，乃顺承之意，乾，乃天子之意，居于承乾宫，则表示身为后宫妃嫔，应顺承上意，时时以君上之意为先。”
　　“很好，那么朕再来问你，之前此宫为何名，你可知道？”
　　“臣妾听海西的老人说，成宗年间，此处唤作‘勰凤宫’，似是意指‘思之久矣，有凤来仪’之意。”
　　“你倒是知道的明白，远在海西还能知晓这些，亦算得上是不易。”
　　“臣妾卖弄了，皇上勿怪。”
　　“你对宫城内的一草一木都极尽心思，朕怎会怪你？况且今日大婚之后，你我便是夫妻，有你方才那句‘顺承上意’，朕甚是欢喜。走罢，忙了一天，也该行合卺之礼了。”
　　语毕，这两人的脚步便很快地消失在了承乾宫的门口，我不由地松了口气，只见跪在我一侧的云涵璃似乎也是放轻松了不少——是的，现在我们需要做的，便只剩下跪在这里。只消帝后合卺之礼完成，寝宫安置妥当，我们便可回北苑休息。
　　提着的一口气一放下来，我的脑中便活泛了不少。这便不由地让我想到方才皇帝和皇后的对话，听他两人的口气，似是皇帝担心皇后别有用心，有不顺承之意，这才特特地强调“承乾”的意头。可皇后的回答却甚是中规中矩，且带足了中原女子的柔顺与贤惠。
　　这样的姻缘，大约也算得上是美满的吧。想到这里，我倒为之前淑妃一干人的争执感到可笑——新任皇后如此温和柔顺，再加上海西势重，只怕后宫亦是掀不起什么大风大浪的。
　　难怪世人说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我便这样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等着寝宫内的女官出来告知我们礼成。不过这次的时间似是更短了些，还没等我想到家中最小的妹妹这些日子是否顽皮，就见一个小宫女迈着碎步出来道：“各位小姐请起吧，皇帝和皇后已经安置了。”
　　如此，我们才纷纷起身，却又不敢立刻离开——不多时，原本跪在寝殿外头的四妃九嫔便纷纷走了出来。虽然大家的脸上神色各异，但脚下却走得甚快，似是不愿在承乾宫多待一刻。我们对这些高品阶的妃嫔复又行了礼，直待她们都离去，教引嬷嬷才领着我们回到了北苑。
　　大婚的典仪终于结束了，而我，也终于可以回到许府了。我一想到可以离开闷闷的宫城，心里便甚是快乐，就连回到屋中看到太后与皇上新赏下来的各色物件，也没能分走我半分回家的心思。

　　“小姐，许小姐，小姐快醒醒。”
　　我正睡得有些迷迷糊糊的，不防身边有人将我推醒。定睛一看，这原是分在我这边贴身伺候我的宫女惠荣，便本能地开口问道：“怎么？这会子几时了？是不是太后叫我过去。”
　　“是，是太后叫您过去，您赶紧起来，奴婢帮您梳头。”
　　惠荣一面解释着，一面早已顺着我伸出来的手，将我扶起来了。我有些睡眼惺忪地坐在妆台前头，只道太后大约是要送我们离开宫城了，便由着惠荣给我打扮，也不做干预。
　　然而一出门，我方才发现，这天色还是暗沉沉的——秋天的天本身就亮得晚些，如此说来，这时候还没到清晨，这么早就叫我去见太后，算是什么道理？
　　想到这里，我忙四处打量了一圈周围的屋子，方开口问惠荣道：“这是只叫了我一个人，还是所有人都去了？”
　　惠荣摇摇头道：“奴婢也不清楚，大约是先叫了您罢。小姐，咱们赶紧过去吧，这时候，太后只怕也起来了呢。”
　　如此，我便是心下生疑，也只好跟着惠荣默默地走向永寿宫。果然，永寿宫宫前已是灯火大亮，宫人们亦是行动利索得很。我垂头跟着宫人步入永寿宫的后寝殿，只见抄手回廊转了几道，眼前豁然开朗了起来，一个小小的水榭台阁立在了院子的中央，很有几分远波轻漾的感觉。惠荣送我到通向水边台阁的石路边上，只道：“太后方才吩咐，只让小姐一人进去，小姐请罢。”
　　我垂首疾步走进了湖心的小亭子，方行了礼，太后轻轻笑道：“原是哀家年岁大了，睡觉不安稳，晨起总想找个人说说话，这才唤了你来。你莫要紧张，并没有什么大事。”
　　虽然她如此说，我仍旧是笑着顺着太后顺了几句，人却一丝一毫不肯放松。太后闲话了几句，方才道：“这些年，你和你外祖父可通过信么？”
　　我一怔，心想终于说到这事情上了，便顿了顿，字句斟酌道：“臣女家母去得早，而且……家母在时，甚少与家人提及外祖家的情形，所以，臣女和外祖家中，只是每年节庆中的礼尚往来，并无甚么书信。”
　　太后听了，微微点头道：“说的也是，大约你还没记事，寿国公便带着家眷搬去了海西。至于你娘么……庶女在府上，也是不易。”
　　我温言附和道：“太后所说甚是，到底嫡庶尊卑分明，才是理家的根本。”
　　太后听了这话，一时间微微皱了皱眉头，我亦不知自己哪句话说的不对，只得垂手侍立在一旁。半晌，太后放从面前的案几上捏了几枚花生，转身丢进了湖水中，只见一尾尾红色锦鲤纷纷凑了过来，原本甚是平静的水面亦被掀起了微微的波澜。太后盯着那水面看了一刻，方道：“虽说是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但有些事儿，谁都没法置身事外。”
　　我听得甚是糊涂，便只好勉强笑了笑，不出声。正在尴尬时，只听得下人回道：“启禀太后，皇上晨起过来问安了。”
　　“哦，今儿倒是早。”太后微微一挑眉，倒也并不觉得意外，只道，“请皇帝过来吧。”
　　未几，便见一道明黄色的身影穿过了湖心的甬道，走进了湖心亭。我忙俯身下去行礼，亦见皇帝稳步走来，躬身道：“给母后请安，母后福寿安康。”
　　“起来吧，”太后一面叫起，一面温和笑道，“怎么就你一个人，舒兰呢？新婚燕尔，就撇下她一个人在宫里么。”
　　“朕也不是初婚了，哪里还有这些礼节要顾着。况且礼部定的章程是六宫嫔妃先要与她跪拜行礼，等到礼成才能过来给母后磕头。那时候朝会都散了呢，朕总不能一直在承乾宫干坐着。”
　　“也是，”太后微微一笑，“大婚过了，你亦是该松泛些了。”
　　皇帝轻轻笑着附和了两句，便很是随意地挥手叫我起身，待到我站起来，他方才发现我不是太后身边的侍女，便生出了两分意外道：“母后，这是……？”
　　太后不动声色，只沉声道：“寿国公第五女的孩子，许家长房孙女许静岚。”
　　“哦？”皇帝应了一声，这才转眼看向我，“舅舅家的外孙女么？倒也这么大了。”
　　太后点点头，轻轻拉过我的手道：“皇帝记不记得，哀家之前跟你说过‘民不患寡而患不均’的事情？”
　　皇帝沉思了一刻，方道：“可是朕大婚的旨意，已经惠及了海西，难道这样还不够么？”
　　太后笑了笑，摩挲着我的手背，我无端端地感到了一阵寒冷，只能尽力忍者不让自己打寒战，但听太后解释道：“你还记得娅布泰的事情么？”
　　娅布泰？好熟悉的名字，我记得这也是一位嫁入宇文皇室的海西郡主。这会子说这个，又是什么道理？
　　皇帝却似是心明眼亮，他迟疑了一刻，方道：“母后是说，未免将来再现不可控的乱子，不妨现在先下手……”
　　“你的四妃九嫔虽然人数尚有缺，但到底都是出身中原，”太后悠悠地道，“佑鸿、佑温、佑深这三个孩子，大约也同你当时差不多。自古帝王治国之道，原是讲究制衡，与其等到来日不得不睁一眼闭一眼，倒不如这会儿就先下手布局再说。”
　　“可是，”皇帝略一迟疑，“名分的事情，总是有些难办。”
　　“王妃不是皇后，宗人府你若还拿捏得不住，当真平白叫人看了笑话。”太后似是对皇帝的话并不太满意，只愈加用力地握住了我的手道，“况且，谁说要置中原于不顾了？”
　　皇帝心中了然，便俯身行礼道：“母后说得极是，朕受教了。”
　　太后听到皇帝如此说，似是也放缓了心思，笑着连连点头，转头对我道：“罢了，你也回去收拾收拾，晌午就可以出宫了。”
　　我巴不得这一声，连忙俯身谢恩，快步退下了。方才走出湖心亭，却听得皇上的半句话飘了过来——
　　“许家倒算是上上之选，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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