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相忆

　　宫中的一番经历，倒是让我多了几分谨慎。待我回到家中，只觉甚是自在。由于这次得选为中宫迎亲之人，之前提亲来的公子王孙更是多了不少。因着太后懿旨，我兼祧两房的事情已经传了开来，爹娘如今更是不愿委屈了我，选婚一事上自然是慎重之慎重。然而再三再四地慎重，也架不住我亦是年岁渐长，三年的国丧生生耽误了我的婚期，如今便是再要挑选，亦是不敢耽搁。
　　这一日，娘又把我叫到了房中，一一叙说着近半个月来提亲的几家，我听了一刻，亦是听不出什么好坏，便如往常一般想要找理由回房。然而话到口边，却听下人报说：“老爷回来了。”
　　娘的眉心一跳：“怎么这早晚便回来了。”
　　说归说，我们便起身去迎着爹进门。孰料我们两人刚走到堂屋，就见爹有些步履匆匆地进了门。不待我们说什么，爹便忙着挥手叫退了屋子里的下人。娘心中亦甚是不解，便只问道：“这是怎么了？出了甚么了不得的事情么？”
　　爹喘了口气，顾不上回答娘的提问，先冲着我问道：“静岚，你前些日子在宫里听到了些什么风声么？”
　　“风声？”我皱了皱眉，不解道，“爹说的是……？”
　　“宫里有没有说过你的婚事？”爹似是已经顾不得忌讳什么了，便只直通通地问了出来，“太后或是皇上，有什么说法么？”
　　“这些，我刚一回府便和您说了，”我似是有些明白了，“太后说，我的婚事，宫里面大约是要有安排的，可是……可是因为太后的话一直说得不清不楚，我亦不好猜测这背后的深意。”
　　“宫里面向来不都是如此么，”爹的眉头越来越紧，“看来，这事情的确是宫里早有打算了。”
　　“老爷，究竟出了什么事？”娘见爹一直不肯把事情说明白，心下亦是不免焦急，“宫里到底安排了什么？难不成要让静岚代替宗室女和亲么？可是最近并没有这样的消息传来呀。”
　　“只怕这事情比和亲还糟糕，”爹沉吟了一下，方沉声道，“今儿皇上说，静岚只怕要指给三位皇子中的一个了。”
　　“皇子？”我亦是一惊，“皇上如今只有三位皇子，可他们三人都……都是妻妾满堂的，难道亦是要我去做良娣孺子么？”
　　爹刚要开口说什么，只听得门外一阵极焦急的叩门声响起，须臾间，管家婆子的声音响了起来：“老爷，宫里头来人传旨了，请您和太太小姐速到前院接旨。”

　　“奉皇太后慈谕，善远伯之女许氏，恪恭久效于闺闱，升序用光以纶綍，咨尔许氏之女也，秉性端淑，持躬淑慎，温脀恭淑，有徽柔之质，柔明毓德，有安正之美，静正垂仪，动谐珩佩之和，克娴于礼，敬凛夙宵之节，靡懈于勤。太后躬闻之甚悦，兹特赐婚为睿亲王之嫡妃，责有司择吉日完婚。钦此。”
　　宣旨的太监倒也甚是利索，很快地念完了前面那些官样儿字句，然而念到最后，不啻是爹娘，就连我都被惊住了。
　　嫡妃？睿亲王嫡妃？
　　我努力搜索着这些日子在宫闱中所见的零散的人与事——是的，在那些不多的人中，我见过睿亲王，更见过他的嫡室。难道他的嫡妃不正是我在永寿宫见过的，出身江南申家大族的申媛么？
　　爹似乎亦是想到了这里，不由地忙忙地接了圣旨，便起身给那传旨的公公塞了好大一锭金子，方才急急问道：“公公，我是不是听岔了？太后当真把我女儿赐婚给了睿亲王？敢是我所记有误——我记得睿亲王的嫡妃出身江南，与当今昭阳大长公主的额驸乃是一族之人。”
　　那内监听爹爹如此问，反而突然眉开眼笑了，他把头凑近了爹爹，悄声说：“善远伯说的没错，申家的女孩儿当时的确得脸。只不过这几年下来，宫中时移世易，申家早已不如从前了。况且今儿早上她还在宫里坏了规矩，如今，睿王府已是没了睿王妃，所有的不过是一干良娣孺子罢了。太后和皇上亦是都有两分急切，这才赐婚，让咱们许家的姑娘坐上睿亲王的嫡妃之位。而且……大人想是知道的，立嫡以长不以贤，睿亲王不但是长子，贤德之名亦是胜过其他兄弟，这其中孰是孰非么……大人自然是明白的。”
　　这传旨内监虽是面上带笑，但他的一席话却将爹说得脸色煞白，到最后，他几乎要支撑不住。我来不及分辨这圣旨中的深意，只本能地先扶住了爹。又给管事使了个眼色。眼见管事悄悄儿又塞了些银票过去，我方才陪笑道：“公公莫见怪，我爹近些日子旧疾复发，这会子是高兴过了，身子便有些不大爽利。宫里复旨时候，还望公公多多美言几句才是。”
　　那内监自然是满口承应，笑道：“王妃说哪里话，咱家将来还要仰仗善远伯和王妃呢。奴才先给您道喜了，将来还巴望着王妃多多带擎奴才才是。”
　　我见的爹的脸色并无好转之像，便忙吩咐管事的一干人好好将宫里这班人送了出去。一面又和娘一起尽力扶着爹进了堂屋里头，爹甫一坐定，便急急地摆手，要我赶紧关上门扇。我知他是有话要说，亦只吩咐了素卿和一干贴身的侍女守在院子里。这才回转身来问道：“爹，有什么要嘱咐女儿的，您尽可以吩咐了。”
　　爹慢慢地抚着胸口，待气息平稳，方道：“我自打大狱里头出来，就只希望用尽全力，让许家不要再和皇家有甚么姻亲往来。孰料到底是没逃得过去，还是让宫里看上了你……皇帝亦是为了朝局，但为何却偏偏选了我们许家当这枚棋子呢？冤孽，冤孽呵……”
　　我听得糊涂，只道：“睿亲王的婚事，怎么会和朝局牵扯那么多？虽然皇家联姻亦是笼络群臣的法子，可是……”
　　“你在宫里住过，大约也知道，当今睿亲王的正妃，是出身中原世家的申氏。”爹探究的眼光看向我，我亦是点点头，表示我知道这些，叔叔叹了口气，继续道，“海西与中原，一向是皇家联姻所倚重的两方。成宗在时，当时的皇后，也就是现在的太后，就是海西贵戚之女。太后在成宗年间擅宠专房，以至于当时成宗宫内只有几个有名无实的嫔妃。可等到当今皇上登基，事情却又转了个个儿——之前崩逝的皇后也罢，现在宫中位份高些的妃嫔也罢，都是出身中原世家的，就连如今的三位皇子，其原配嫡妃亦是来自于中原。”
　　我听罢，终于明白：“如此说来，是中原世家在后宫的势力太大了，所以皇帝才会下旨，从海西遴选贵女入宫为后？”
　　爹点点头道：“正是如此。可若只是如此，倒也罢了。前些日子，就听朝上一直盛传海西与宫城的约定，说是海西素有‘生女为皇后，生男娶公主’的说法……我一直以为，这会是哪个宗室女嫁去海西，却没成想，是要我们同皇家联姻。”
　　“可是……”我听了爹的话，疑虑更重，“我并非出身海西，若说是中原世家，比我们许家好的也有的是，太后为什么要选我呢？”
　　“你忘了么？你的外祖父，就是太后的亲弟弟，寿国公。”爹的眼中透出一丝阴郁，“我想，太后选了你，一半是因为你本身既与海西沾亲，另一半则是因为我们许家也算中原书香门第。选了你入宫，既可以圆了海西的面子，又不伤中原世家的情面。而且——就当我多想了罢——你与海西的关系本就是情面上的，他日若是宫中有变，舍弃你的话，想来海西也不会为你出头。”
　　“老爷，这话说的也太吓人了，”娘听到一半，不由地开了口，“你说宫里选了静岚自是有一番考量，可是大婚在即，你怎么就想到了舍弃不舍弃的事情？到底是三媒六聘下了懿旨册封的嫡妃，难不成宫里就把大婚当成儿戏？”
　　“宫里？宫里的话几时有准？”爹瞪了娘一眼，仍旧是忧心忡忡，“你且看申家还是尚了昭阳长公主的，又能怎样？皇帝说贬斥，还不是照样贬斥！”
　　我听了爹的话，不由地手脚发冷，只道：“爹的意思是我嫁给睿亲王，亦不过是权宜之计。若是有一天出了什么变故，我也会被废弃么？”
　　爹甚是怜悯地看了我一眼，语气中带着绝望的味道：“历来皇室姻缘，哪一场不是权宜之计……只是如今日般动辄废弃正妃的，实数少见……静岚，如今赐婚的旨意已下，只怕再没有转圜的余地了，你……你自己……”
　　爹几次张了张嘴，却很难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我心下明白，不管是为了制衡海西，还是为了制衡中原，这个赐婚等于是把许家推到了风口浪尖上。自此，同是出身中原的申家自是与我们形同陌路，而海西那边也未必会倚重我多少。更可怕的还有睿亲王府的那些女人——想想在宫中见到的那些形形色*色的妃嫔，再想到之前见到的睿亲王和王妃尚算举案齐眉，我不由地打了个寒颤，忙问爹道：“那之前的睿亲王妃，究竟是怎么处置的？难道是降为了良娣么？”
　　爹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出宫之时旨意还没下来，我只知道皇帝看准了你的婚事，说是要许嫁皇子，谁知道事情会闹得这么大。”
　　我甚是无助地站在原地，脑子里也变得乱哄哄的，爹的声音从远处渐渐传来道：“不管之前的嫡妃究竟是因为什么原因被废掉，你入睿王府，只怕是一生都难以安宁了，静岚，爹实在是于心有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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